吾道不孤!
我雖然孤獨地在華人知識界探究五十年——從在北京生活學習到海外歐洲,從一個中學生到讀完物理學研究生課程再到遊學西方,隻身對抗整整大陸知識界三代人,但是,我內心中卻深感——吾道不孤!
吾道不孤!五十年下來,我最引以為傲的是,在思想及學術問題的探究上,我留下了一條清晰的和當代文化思想史緊密相連的軌跡。對於這條軌跡的特點,我自己有著清醒明確的認識:
第一,它在當代大陸學人中,可謂獨一無二。
第二,我的思想及工作沒有任何駭世驚俗,博大精深,都是當代最基本的問題,且都是我如老牛犁地那樣,一吋一吋、極為笨拙原始地耕作出來的,並且幾乎每個提法都是前人及同代人曾經花力氣打磨過的。
然而,第三,由於我花費了艱苦的勞動,並且一路走來是在黑暗中,或者說是在看來無路,頂著刀鋒,在懸崖邊上走出來的,所以我深知,要清晰地把握我的思想,問題及方法的軌跡卻也不容易。因為此中必須要有不同的、反差很大,乃至曠日持久的訓練,如理解把握源自古希臘的現代物理哲學思想,理論物理究竟給了我們什麼;廣泛的文史哲乃至音樂美術的探究及琢磨;以及一本一本地數、比較,苦思,甚至是用手指指著,一行一行地摩挲過的各類文獻。當代中文世界中很可能沒有第二人在數理和文史上,專業及愛好上同時如我這樣下了如此“笨拙”的努力。
對此,我曾試圖努力影響我的導師,讓他自然而然地告別馬列主義意識形態,轉到學術研究,但徒增煩惱!
對此,一路走來已經有過至少十幾位年輕人說要跟隨我的思想之路探究思索這些問題,跟我做學問,但我清楚地看到,他們不理解我的用心,根本沒有找到調子,不過還是處在亂彈琴階段,在某些方面誤以為我的提法時髦跟風而來。對於找到且能把握這個調子,積我此生經驗,這對我的同代人來說並不是一件輕易的,自然而然的事情。因為一百年來中文界的問題,沉積的霧霾已經積重難返,陳寅恪甚至在百年前就曾經說過,回國後不論政,不談學,談了也沒用!
果然,沒有幾年,那十幾個年輕人就自然而然地流失到別處去了。——他們沒有這個功力、這個決心,沒有能動心忍性、行拂亂其所為,吃得了耐得寂寞之苦的能力!
但是現在,突兀出現的婉清讓我驚奇!一個女孩子,且是學中文的,竟能如此輕易、清楚地把握住在我看來,在啟蒙思想的潮流中淺顯、清楚、可謂箭穿鴈嘴的思想線條,這讓我驚為天人!
步入此道,跟隨羅素,及其後找到齊如山和陳寅恪的思想之路,不斷地展開我的探究以來,我的思想韻律及感知態勢的旋律,只有她——我不僅感到把握了我的根本來去,而且絕不擔心她會一朝走向別處!因為我清楚地看到的還有——她把握到的我的思想,其實不是我的,而就是她自己的思想及感覺!她不過是借了我的努力——借力而已!而這若用托勒密哥白尼系統描述地球和太陽的區別比喻:
於我的參照系,碰到這個充滿才氣的年輕人認可我的工作,是我最近二十年最為運氣的事情,也是此生之又一大幸!
吾道不孤!
可於她,換了參照系,我卻不過是她的助教,她毋須自然科學等的訓練,毋須政治上的慘烈碰撞及犧牲,毋須出國,就有人幫她解析了這些涉及方法論認識論、涉及如何看待不同文化的基本思想問題、歷史問題。對於這些問題,陳寅恪從十二歲到三十五歲從遊學日美歐,化了二十多年的時間;而我花費了幾乎五十年。可這些想法在她,已經是理所當然!
如此,這卻也讓我更深地理解到,思想的認識,不完全是修養和訓練得來,更為根本的是性、情!是感知才能!即如趙翼論詩所說,“到老始知非力取,三分人事七分天”。
能明白的自然會明白,不明白的,說也無用,“徒自增烦恼”!(注:陳寅恪語)
這個經歷也讓我再次感到——我這一輩子真沒白活,正、反都經歷了,且都是如此典型、如此具有戲劇性!
當然,感觸最深的還是:我孤獨地抗爭了一生,在根本上有陳寅恪先生的慨歎“一生負氣成今日、四海無人對夕陽”之後,我竟然有了“吾道不孤”之感慨!叫我怎能不吟出:
今欲東入海,即將西去秦,……白鷗沒浩蕩,萬里誰能馴?
2022.3.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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