友人展慧從臺北給我電傳來一則批評我的短文,題目爲“被扭曲的漢文化中心意識”。本來有批評、有討論總是好事,“有則改之、無則加勉”,“可謂得爲學之本矣”。我忝爲“中國人”,雖遭極權文化蹂躪改造,但是這點文化尚存一息。然而,這一則批評却是令我不知所云,新竹倪國榮君此番宏論爲何而發?
我對《中國時報》記者談及馬漢茂教授的工作時確實曾經談到臺灣文學,我明確地說,“在文學史上沒有很高價值的臺灣文學”,而不是在其它方面。因爲它作爲研究一個地區的社會、政治、文化變化發展當然是有價值的。我的這一評價根本不涉及漢文化問題。
涉及中國大陸的文學評價問題,此前我已經有過一些文章,時下恰好又有一篇文章投給《當代》雜志,題目就是“當代中國無大師”。對于共産黨統治下的大陸文學,我的評價是百分制九十九以上的作品在文學史上“毫無價值”,這包括今天在臺灣也走紅流行的大陸作品。我在幾次訪問臺灣時曾經不斷地强調過,臺灣的知識領域和文化領域有很多值得大陸學習思索的地方,我甚至想作一個研究,臺灣的討論能給大陸對此問題的討論那些啓發,它們在什麽地方走在了前面。
藝術和思想水平高與不高,有很多偶然的,人爲的因素。但是,是否入了門,上了道又是一回事。臺灣的主要問題已經是高與不高的問題,而大陸則是入門、上道與否的問題。事實上,我的這些看法也遭到臺灣一些知識分子反對。
再談地區問題。其實地區對我來說幷不是一個問題。對于我來說重要的首先是你是否上道,及你的方法、問題和態度。其次是水平如何,例如在科學哲學領域,沒有到臺灣之前我就看過臺灣大學林正弘教授的書,我對他的方法和態度由衷的誠服。我認爲他在科學哲學方面的中文領域中是真正的行家,在兩岸學者中是首屈一指。九五年在臺北曾經有幸見到他,他樸素的爲人給我深刻印象。我知道他是臺灣人,但是他的學術却是超越地域的。他是不會懼怕“被扭曲的漢文化中心意識”的批評,甚或貶低的。因爲他的研究實實在在地立在那裏。只有那些學問和藝術上的半瓶醋才會在地域、種族問題,甚至“性”別上作文章,獵取自己的名譽。
加上這一次,我在臺灣碰到兩次莫名其妙的批評。批評者似乎對于瞭解我的觀點和討論幷不感興趣,而是匆匆忙忙地發表宏論,表示自己的存在。仔細想來,我也許應該理解這種“扭曲”(套用倪先生的話)的心理。因爲我作爲一個中國人,曾經遭外來文化─共産黨文化蹂躪改造,生活在一個封閉的社會,也曾經有過這種變態心理。但是,在這方面我要感謝的却是中國文化,他給我一息反省糾正自己的能力,不再自大,也沒有“自卑”。由此,我瞭解到變態自大和深層“自卑”是聯繫在一起的。
臺灣今天雖然早已開放,但是,它以前也是飽受外來文化奴役改造的。而這個外來文化究竟是日本文化還是中國文化,居然莫衷一是。然而可能就是爲此,在中文文字、文化中雜糅日本精神,則會變成不倫不類。無論如何,一個失去自我的人,一個失去自我的群體及文化,是不會正常發展的。無論如何,我還是相信,已經民主開放的臺灣比大陸有著更好的未來,因爲它有調整自己的能力,它還有林正弘那樣的學者。
批評者其實應該看到,我們這兩三代大陸知識分子是失去漢文化的知識分子。正如海德堡大學的漢學家瓦格納教授所說,既不瞭解西方也不瞭解中國古典,我們和您一樣,正在尋找自我。
早在八九年底訪問臺灣時我就說過,就政治和社會的客觀現實來說,今天漢文化的中心是應該轉到臺灣的,我說這話時很清醒,實在不是“暖風熏得游人醉”。
而寫到這裏,我不得不說,您雖然在那封讀者來信中那樣批評我,而一旦聽說我把臺灣當成漢文化的中心,您心裏又不是滋味了。重要的還是我們坐下來認真討論,我和你都不要數典忘祖,數典忘祖的報應就是失去自我。
照片:臺大校長沈君山(左)受馬漢茂教授(右)邀請在魯爾大學講演
一九九九年六月三十日德國埃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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