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6月6日星期四

關於陳維明雕塑作品《馮國將》的感思

如果清華大學的反右運動在一九四九年後的中國大陸的政治史、社會史上佔有重要的篇幅,那麼馮國將可謂是最中心的人物。這個人名伴隨了我少年時期對政治的所有理解,他被賦予的妖魔色彩,直到我一九六九年反叛後才開始退去。當然我也絕沒有想到後來能夠和他有在同一個領域中的存在。遺憾的是,我後來交往了很多五七年反右時期北京高校中的所謂知名的右派,如譚天榮、林希翎……和可能最相投的馮國將卻失之交臂。但是幸運的是,不僅與林希翎的思想不同,生死竟也不同。林希翎辭世已經二十多年,九死一生的馮國將先生卻至今不僅健在,而且耳聰目明,頭腦清晰。

我知道並且牢記住了馮國將這個名字,甚至漫畫影像是一九六二年,開始強調階級鬥爭、階級路線的時代。我一九六一年考入清華大學附中,開始了住校生活。所有的教育及平常生活都交給了學校。第二年清華大學圖書館就設立了專門的反右展覽。這個展覽是進入清華的學生必須參觀,必須學習的歷史教育課程,不僅是對大學生,而且包括附中乃至附小。

馮國將是一進門的百丑圖中最中心位置的人,是最大的敵人也是最陰險惡毒的妖魔鬼怪。同等級別的還有黃萬里、何成鈞等。當然在稍後一排也有我後來的化學老師王鴻奎、物理老師張三慧、數學老師呂森。但是所有這些人都無法和馮國將相比。

過了幾十年後,我沒想到在海外不斷地看到他的消息,聽到他的言論。第一個反應是,他竟然還活著,真的堪稱是大難不死。第二個反應是,他居然和譚天榮、林希翎如此不一樣。兒時看反右展覽的時候,譚天榮給我的印象是叱咤風雲、英姿颯爽、言辭才華四溢,但是八十年代中期認識他時,思想完全是一個馬克思教條主義的意識形態分子——毫無才氣可言。林希翎則言辭雖然犀利,快人快語,但是毫無書卷氣。只有馮國將,未見其人,已聞其聲,只看報道及網路影像就可以感到豪氣沖天,咄咄逼人,他旺盛的生命力!同樣都是封閉社會的地獄中爬過一圈的人,馮國將卻居然是挺胸直立地走了出來,其人、其語竟然依然是呼風喚雨!

馮國將展示的不僅是豪氣,也是浩氣!不只是豪氣干雲,更加之浩氣恢弘!

這只讓文革中的清華名人見小見穴,八九後的清華遺尾寒微畢露……

難怪他在清華有那麼大的聲響、獨踞展覽中心!


這樣的氣,這樣的勢,這樣的風雨,令人驚異的是一直沒有藝術家、甚至沒有引起歷史及社會相應程度的關注及再現,竟然直到半個多世紀後才再現於這個雕塑!這不啻是我們這幾代所謂藝術家、作家的恥辱,也彰顯了陳維明先生的感知及才華。

如今看到陳維明先生的雕塑,是我在一九六二年,幼時第一次在展覽中看到馮國將先生後,時過六十二年第二次看到以馮國將先生為中心的展覽。時空遙遠,歷盡滄桑,“對蒼煙落日,似聞悲吒”……

我首先想到的是,這是一個歷史性的雕塑,馮國將先生對於清華大學的意義,清華校史的意義,從政治上說,不亞於陳寅恪、王國維在思想史上的意義。他在清華一代人的位置,不應該因為被打入地獄而亞於那些追隨專制的任何名人,他的性格及在一段歷史時期的位置,應該即如六十年代的那個校史展、反右展中的位置,在舞台的正中央;他的重要作用可謂無出其右。因為想當年那個反右展覽及清華校史展中,馮國將先生是作為最最重要的負面人物,負面歷史影響者。那個當時賦予他的負面的重要性顯示的正是正面歷史直面歷史的重要性。

是以這個重要性讓我感到,這個雕塑應該如陳寅恪先生的王觀堂碑文一樣,搬回到清華園落戶。作為歷史及這個時代的人物,馮國將先生有其無可辯駁的要求中心位置的理由。這樣一個人顯示的超越時代及社會,超越常人的膽略、性格——雖千萬人,吾往矣!


我們只有,也必須景仰他!

是以,感謝陳維明先生在馮先生的有生之年創作了這個作品!這可能是隔代的人生中最具人性、最具精神連接性的創作!這個作品,不僅對馮先生,且對於曾經在清華園呼吸過,成長過的人都是珍貴的!

 

2024.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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