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9月3日星期日

百年清華千秋功罪——兩種文化下的清華園(上) (2011廣播談話)

聽衆朋友們大家好,我是德國的仲維光,這裏是海內海外名家談節目。今天我想跟大家談的題目是《百年清華千秋功罪,兩種文化下的清華園》。

 

這個題目本應該在四月份清華百年校慶的時候就來談。現在雖然已經推遲了幾個月,但是這個問題我覺得是重要的,所以儘管校慶已經過去,還是應該談一下。因爲我們中國人常講:一年之計,莫若樹穀;十年之計,莫若樹木;百年之計,莫若樹人。談請華的問題實際上涉及的是一個樹人的問題,而這個樹人的問題又是不僅影響到中國的當代,而且影響到中國的未來。

 

我之所以在這裏談這個問題也是因爲我雖然一隻脚已經跨進了清華大學,還沒有完全進入清華大學的時候暴發了文化大革命,但是實際上我在清華園一共生活了八年,從一九六一年到一九六九。八年的時間在于一個人來說是一段很長的時間,尤其是在他一生中最寶貴的那一段,從十二、三歲到二十歲,在成長的時候,在各種身心成長的時候,因此那八年對一個人的一生來說都是非常重要的八年。而在這八年裏我在清華園學習了八年,所接觸的我的師長、我的朋友,以及那塊土地,那裏的空氣都是清華的空氣。也就是說實際上在我人生最重要的那八年是在清華園的“培”育下、“撫”育下長大的。那八年對于我來說是一個很寶貴的時間,對于我來說也是我的最寶貴青春、青少年時期。因此有很多像我一樣的朋友和同學,像我這樣年齡的,也就是說我的同輩人,他們在回憶那八年的時候常常是帶著對自己青春、對自己生命的那種回憶,充滿了感情。

但是那八年到底給我們留下的是什麽呢?當我們拉遠了來看的時候,當今天我們再來談百年清華它的歷史,來從更遠的角度來評價它的千秋功罪的時候,這個時候我就更清楚的看到那八年對我一生的影響。

 

1.我對清華的評價的變化

 

現在來回顧那八年對我的影響,我首先來對大家談一下我對清華的看法。在我離開清華園之前,也就是說在一九六九年之前,整個我自己腦子裏是一整套的大清華思想。在我一九六九年離開清華以後去插隊,在其後的四、五年裏頭,我開始了我獨立的人生的追求和思索,開始了我的反叛,開始了重新審查過去那八年給我的一切。爲此在六九年以前我一腦子大清華思想,但是在六九年以後經過了四、五年自己的獨立成長、獨立思索和獨立的探索以後,我重新認識到的清華,或者說我今天對清華的認識還是基于那四、五年的思索的基礎上繼續的發展。在那以後我突然的認識到,清華在過去的,也就是說在四九年以後到六九年的這二十年裏頭,它已經變了,和四九年以前已經不一樣了。它培育的學生使我看到是一批沒有研究能力的人,它培育的學生使我看到是一批工具。從此以後,也就是在七十年代初期以後,我對清華園的那些教師是看不起的,我對清華培養出來的學生是有看法的。

我認爲基本上在經歷了清華園的這個改造過程以後,很少有學生有獨立的研究能力,有獨立的思想能力。也就是說經過了清華園的那幾年以後,基本上出來的學生都已經只是一個傲慢的、自大的工具,而他們自己無論在研究能力上還是在其它方面都已經缺乏了很多人的東西。

 

2.我爲什麽如此低的評價清華大學的教育

 

那麽我爲什麽這樣來說呢?在下面我將從兩方面:一方面我想從我自己在清華園的經歷來談一下、總結一下;另外一方面,我再拉遠了距離,從清華園的歷史來看一下爲什麽我說清華園在四九年以後變了。也就是說我今天講的東西,我所看到的清華園和清華大學它是分成兩截的。這個清華百年它的前一截是四十年,或者說將近四十年;它的後一截到今天是將近六十年。

對于這四十年和六十年的區別,在這裏第一個我想從我自己的經歷來談一下我在清華園,在清華究竟得到了什麽,失去了什麽。

 

A.爲什麽我說我雖然是在清華上了八年的附中,就是初中、高中和一年的預科,我有資格來談清華。在開始的時候我已經跟大家講了,就是我們從開始就住在清華園裏頭,到後來還是緊緊貼著清華園的校墻。另外就是我的老師他們很多都是在清華大學工作,然後派到附中來的。還有很大一批人是在清華大學被劃成了右派,被劃成了右傾分子以後被放到清華附中來的。而這批人在當時的清華在業務上都是骨幹。例如教我物理的張三慧,還例如教我數學的呂森老師。教我化學的王洪奎,他們都是在五七年的時候被劃成右派。張三慧在五十年代、六十年代在清華的普通物理教研室裏頭就是業務能力很强的老師,然後到了八十年代初期以後他又擔任了清華大學普通物理教研室主任。呂森在當時是機械系的副主任,後來又擔任過清華的教務長和清華大學副校長這些個職位。還有就是當時清華大學的教務長邢家鯉,以及其他的很多人他們都經常到清華附中來,包括當時清華大學很有名的馬約翰教授也是經常到附中來,或者參加活動,或者來講話。所以實際上清華附中裏的很多的老師,比如說我的英文老師就是張光鬥的太太,就是爲中共服務的那個水利學專家張光鬥他的夫人錢枚蔭,另外我的其他的老師也有很多是這樣的,在清華裏他們或者任職,或者是跟清華有著密不可分的關係。

那麽我就想來談一下我在清華這八年裏頭都得到了什麽、失去了什麽。首先一個我還是按照我們中國傳統這種方法來講,就是所謂德智體來看。

 

首先在德上,我在清華附中,進入清華附中的時候我是一個孩子,十二歲什麽也不懂。當時我自己的思想裏頭有一些,因爲看過一些傳統的古書,也經常跟父母去聽戲,受到了很多傳統的教育。而我母親對我的教育則是你一定要比別人强,是這種中國傳統的所謂“生當作人杰”式的這樣的教育。在其它,作爲一個孩子我腦子裏就沒有什麽其它的。

但是到了清華附中以後,在初中、高中所受的那個政治教育,而且在回家的時候,家裏頭對這些也都是希望我順著學校走,順著這一切走。因此在經過了這八年,或者說從六一到六六經過了這五年的時候,在德上的教育,我整個的教育使我成爲了一個不折不扣的被共産黨党文化所教育出來的,就是被洗過腦的那麽一個少年。正是這一切使我我腦子裏頭幾乎沒有了別的東西。從我們進入清華園開始,我們的老師教育我們就是跟黨走,就是劉胡蘭、黃繼光。然後你背的就是毛澤東的《中國革命和中國共産黨》,考試也是這一些。然後到了初三、高一所謂文化大革命的前期,那麽我們所聽的、講的就更都是這一些,都是大批判、革命化。而且當時的清華園非常的突出政治,是教育爲無産階級政治服務的典型。

在清華附中這一方面走的甚至更遠。每天下午我們要一起聽廣播,廣播裏就給我們講各種所謂國際形勢,集體聽廣播這個形式,單從表面上來看,清華附中的學生比起那些個其它校的學生,他們知道的所謂天下大事還更多一點,關心的也寬闊,但是所有的天下大事都是經過過濾的,都是經過導向的。所以我們那個時候只知道美帝國主義,只知道在美國的人民生活在水深火熱中,只知道在臺灣還有很多人受著蔣匪幫的迫害,生活在貧窮、水深火熱之中。所以這些個形式恰好相反不是開拓,而是封閉了我們的心靈。

正是在這樣一種思想下,所以到了六六年開始搞文化大革命的時候,我們這些青年人腦子裏沒有了別的東西,所以才能够搞那些個人崇拜,所以才能够跟著共産黨搞那個反對一切傳統的破四舊,才能够去搞那些沒有人性的那種打砸搶。以及破四舊的時候給人剃陰陽頭那些常人難以想到做出來的事情。對于這些事情雖然我當時自己沒有親手參加過,但是我必須承認的是,如果要是給我一個這樣的機會,我當時也會跟著大家一起這樣做的。只不過我的個人的性格可能决定了在當時沒有更往前走,能够在旁邊來觀看這些。

但是整個六六年以後的文化大革命,跟著毛澤東搞文化大革命,緊跟、堅决擁護中央文革,以及後面的所謂武鬥,大批判這些我是都是積極參與了的。所以到了六八年以後我才突然的發現在很多的方面共産黨、毛澤東的出爾反爾,我們受了他們的騙了,在很多方面這才發現自己應該獨立的思索,因爲就是用他們自己的那套邏輯來想,他們也經不得推敲。

這也就是說在整個道德上,我在清華附中所受的,在清華園所受的這八年的教育,在六九年到七零年的時候就全部崩潰了。這也就是說前八年的教育,這種“德”,這種思想上的教育,對我來說到六八年突然間發現完全是一個騙局。然後,我發現,經過了十年、二十年,在我自己的心靈上那八年所寫下的東西,我如何想把它們給擦掉,但是始終是有痕迹,這些痕迹乃至一直存在到今天。比如說我們談話的口氣,比如說我們在很多方面的神情都實際上是那八年階級鬥爭,那八年文化教育,那八年的氣氛等的一些影響的産物。

 

B.第二我想談談那八年在我的智力上所留下的。那個八年恰好是我人生之中就是說最好的學習階段,在那個學習階段,確實我自己也是在那個清華附中學到一些東西。而且我自己在清華附中也是一個好學生,因此在那裏的學習一方面自己也覺得在當時如魚得水,而且在當時也覺得老師們的那些個教育,那些好像是從上往下的、有點高屋建瓴式的教育是非常成功的,它也給了我一些聰明靈活的,如何分析問題的方法。但是到了我後來的時候才發現,當時的教育,那些年的教育只是教了你一個方法,而且把所有的知識的靈魂都已經抽掉了。

這裏要講來話長我就不多講了,但是我舉一個例子就可以知道。大家都能够看到,在美國在五七年的時候由于蘇聯的衛星上天,他們展開一個教育革命,所以編了一套新PSSC的物理學來教導中學生。那套物理學裏頭有大量的人文的內容,有大量的物理學家是怎麽去探索世界,怎麽去想,也就是說大量思想性的這樣的東西,他教學生去獨立思考。但是在清華附中,在我所經歷的清華附中的教育裏頭,從初中到高中是把教材所有這樣的內容都删去了,而且把教材確實經過了一些精簡,有很多公式的那種教學和公式的運用比較簡練了。但是這些東西的靈魂和內容和方法它是從哪來的都給抽去了。因此實際上在這個八年裏頭我學到的是一些方法,而失去了的是一些自然科學的知識的根本的靈魂。那就是人應該如何看世界,如何對世界提出問題。以及那些科學家們留下的人的傳統。

人文科學的靈魂就更不必說了。在這八年開始的時候,在初一的時候,六一年我曾經試圖想把唐詩三百首都背了。後來接著在我背了幾十首以後,在語文課上的那些革命烈士詩抄,革命詩選的教育就占據了上風。在那個氣氛下顯示你的才學的是那些思想和文字,于是我在那時候就開始搜集革命烈士詩抄,搜集各種革命詩歌,于是在當時開始就轉向去抄、背誦革命詩歌。所以到後來一直到現在,所謂賀敬之的、郭小川的、臧克家等,還有很多其他一些革命烈士詩抄,不僅抄寫了四五個筆記本,而且背誦了很多,到現在還是能張口就來。而對于唐詩宋詞這些只背誦了近百首就放下了。後來到了七十年代,當我從新覺悟的時候,當然又重新補了這方面的課,但是它使我深深的感到在最好的時期我走錯了路。而我背下的這些所謂賀敬之的,所謂郭小川的這些革命詩抄,這些東西由于它的那種宣傳性、那種意識形態性,共産黨那種大批判和戰鬥性,則恰好是在我最好的時光滲入到我的血液中了。因此實際上那八年對于我思想和其它人文這些訓練的影響一直存在著,一直在我血液中還殘留著。

所以今天想來這八年裏頭,雖然我的一些老師他們都是受以前的教育長大的,他們也給了我們很多的以前留下的知識。而這些東西到現在我對這些老師給我們的這些東西還是很感謝的,例如張三慧老師他在物理課上教我們的那些“技能方法”。但是同時這八年在智力上我也失去了很多,失去了很多本來可以更豐滿的成長的、根本東西。這些東西無論就做人,還是知識基礎都是非常非常重要的東西,但是我們沒有,甚至是相反方向的一個黑洞。

 

至于在體育上,這八年裏我要講確實要感謝清華附中,因爲清華附中它繼承了清華的傳統。而清華的傳統非常重視體育,而這個清華的重視體育它是從美國的那些大學辦學的傳統,也從中國古代的那種重視體魄的傳統來的。所以這個傳統也傳給了我們這些學生。但是有一點,美國的大學的那些重視體育,和中國傳統的那些重視體魄,它們都是有著靈魂和人文的內容。而當時清華園的這個重視體育乃至到今天,他是要給共産黨當螺絲釘,要給共産黨健康工作多少年,就爲這個的。因此在清華附中的體育活動中實際上也潜移默化的抽掉了它的人文內容。

 

那麽從剛才我所講的大家可以看到,我自己也看到,也就是我在清華園成長的這八年裏頭,給我的影響有兩種文化的影響:一種文化的影響是傳統文化的影響,是西方和東方這兩個社會所帶來的那種傳統影響;而另外一種影響就是一九四九年以後的,也就是說當時執掌中國的統治者,統治階層,也就說專制政府的這種影響。

好,今天我就談到這裏。聽衆朋友,下次我再繼續和大家討論《百年清華千秋功罪,兩種文化下的清華園》,再見。

 

2011.6 德國·埃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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