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〇一四年七月二十八號,著名翻譯家馬元德先生在北京辭世。由於他的性格及經歷,紀念他的文字,直到八年後的如今,只有我及一年後的李幼蒸先生的兩篇文章。(李幼蒸文章見,《回忆哲学翻译家马元德先生的爱真之心——论“价值本身”与“价值之用”》,博讯網站北京时间2015年7月31日来稿)。這和他諸多譯作的社會影響,和他的才華不相符合。造成這樣的結果的原因除了他個人因素外,更為根本的深層原因是五四後中文界對於西方思想的片面誤解,以及當代大陸及中文社會封閉的文化及思想狀況。這使得很少有人能真正理解他!它甚至包括在六十年代初期和他曾經有過密切的所謂哲學性交往的李幼蒸先生。
由於我和我的一位和老馬早就熟悉且一直往來到老馬生命最後時刻的至交友人,早就知道老馬和李幼蒸的交往,因此在老馬去世一年多後讀到李幼蒸的回憶,大吃一驚——我們不約而同地問到,無論就感思,對老馬的了解,還是文字,怎麼竟然可能寫的如此沒有文氣、不堪一讀!
而這也同時也讓我感到,老馬身後如此寂寞蕭條,從某個角度來看,甚至應該慶幸——沒有人在他去世後繼續打擾他的安靜、折磨他;與此同時,我也為自己二〇一四年八月初,在他駕鶴西去後匆匆寫下的“長安從此無子期——悼念當代翻譯大師馬元德教授”一文稍感安慰;更尤其是,我和我的摯友,獨一無二地為老馬留下了不多的卻是極為珍貴的照片。當然,這也提醒我,在有生之年,要繼續努力,把這位忘年交,學富五車的老友——老馬,更深地留在人們的
記憶中,讓人們在享受老馬留下的文字及思想影響的時候,想到他——他沒有枉為人,在世上走一場、努力一場。而由此想到老馬,我當然相信,也一定會讓人們對於他所努力反饋給社會的學術思想,特別是羅素及其經驗主義哲學,有更深的認識。這個留給自己的任務及企圖,我以為也符合我尊重每一個活著的生命的,做人的最高卻也是最基本的原則,因為這理所當然地包括那些曾經活過一次、努力過一次,並沒有享受到人世間、社會上應有的公正對待的生命,尤其像老馬這樣的學人。
2.
在二十世紀中期後的大陸中國,忘年交老友馬元德先生,是羅素《西方哲學史》下卷,B.霍夫曼《量子史话》、L.J.宾克莱《理想的冲突》,以及科拉科夫斯基的《馬克思主義主潮》等書的譯者。此外,他也參與過商務印書館編輯組織的很多其它合作翻譯的西方名著工作。這對於已經被封鎖到鳥飛不進,滴水不入的二十世紀中期後的大陸中國,只有極為少數的經過批准的出版物的所謂知識領域,幾乎可以說老馬在文史哲的很多具體領域都留下了影響。
我認識老馬是在上個世紀七十年代初期,那時就聽朋友說,商務印書館有關弗洛伊德及性問題的翻譯都要請他翻譯或幫助,而負責翻譯作品出版的高崧說,馬元德的稿子交來,總是一個字都不用改,字跡工整,紙面乾淨。
而與此,就我的認識及了解,我要說的是,在當代中國思想史上,與那些贏得了俗名的人,被圈養者,如錢鍾書們相比,老馬卻是屬於少有的、在重要的思想傾向的潮流中留下了自己印記的翻譯家、思想者。老馬不但從事文字翻譯,而且有很強的屬於他自己的思想氣質,他是那個年代罕見的閑雲野鶴,不可圈養的知識人!
對此,我不止一次地說過,理解老馬,必須讀懂羅素,因為老馬一生崇拜羅素的思想及文字。而讀懂羅素,也就讀懂了何為自由主義,何為來自古希臘的當代西方哲學。所以在這個意義上我說,老馬是天生的自由主義知識分子。對此,另外一位同樣雖然喝了洋墨水,但是竟然和五四一代回國人經歷了完全另外一種命運——落落寂寞的洪謙先生也是如此。對此,我曾經在二〇〇九年寫作的“誰是當代最偉大的自由主義者”中談到。那篇文字也是在老馬活著的時候我唯一一篇提到老馬,且其後老馬看過的文字。由於他知道,我對他那本《西方哲學史》下卷的譯文的感覺雖然極為肯定,但是也感到,與洪先生的文字及思想比,那個譯本還缺乏“哲學味兒”。為此,他看過我的文章後說,他早就希望有生之年,能從新再譯羅素的《西方哲學史》,且希望不止下卷,而是全本。
3.
馬元德先生希望再翻譯一次《西方哲學史》,這對於一般人當然似乎不可思議,更不會想到他究竟看到了什麼不足,要在哪些方面努力。但是,刺激他說出此話的我,當然非常清楚,因為所有前述問題,都與對於思想史,尤其是西方思想史的認識有關,即都與近代西方學術究竟從何而來,有什麼特點,是什麼相關聯。
所以,老馬的自承再次讓我深切地感到,老馬的名字、精神及文思,走過半生,仔細琢磨,他的生命可謂完全是和羅素及其哲學思想聯係在一起。而在這點上,我更看到,老馬的哲學氣質、為人風範,涉及了很多根本性的、極為廣泛的思想精神問題。也正是在這個意義上,無論他如何飄然落寞地活在社會的邊緣,但是他生活過、存在過的痕跡,一定會在時下的社會中尋到。他甚至堪稱是這些根本性問題的潛在的代表者。而這些問題不僅包括上述的何為自由主義;何為西方哲學或者說何為來自古希臘的哲學;何為這一哲學的特點,也包括何為哲學在歷史中的被污染、扭曲,復興的軌跡;以及我們現在的源於古希臘的近代哲學,及其由此衍生出來的各門社會科學學術性的學科,應該是什麼性質、何種形式,向哪個方向發展。
正是對於這些問題的認識讓我看到其確信,北大數學系肄業的老馬,雖然和洪謙先生不同,沒有出過洋,沒有經歷過西方大學的哲學學習及訓練,更沒有直接的老師,但是我和他的多年友誼及交流卻讓我認識到:他是個純粹的,在西方思想史的意義上的自由主義者。
我這樣說,是因為自由主義及自由主義者,如果是一種思想傾向,一種作為人對於社會問題及個人存在的“看法”及“氣質”,那麼它一定有著自己的思想及氣質“基礎”,自己的“認識論方法論基礎”,它一定是在這個基礎上衍生出,並且發展蔓延的思想及精神、人的存在的產物。
對此,馬元德推崇的羅素不僅他自己是當代公認的自由主義思想及學者代表,而且他還非常明確地指出:作為歷史產物的自由主義及其載體——自由主義者,是英國經驗哲學的產物。
我對老馬的這一看法,正是基於老馬對羅素的認同及推介工作。
羅素可謂最近一百年英國經驗主義哲學最為典型、傑出的代表人物。就是他,在他著述的《西方哲學史》及《西方的智慧》等很多著述中都明確地指明且強調了這一點——自由主義和它的母體英國經驗主義哲學的關係。
原始的自由主義不是以其政治觀點,而是以其思想方法及態度為根本特點,這就是說,一位經驗主義哲學家一定是自由主義者。
對於在歷史中有所變化的自由主義指謂,儘管後來有了由於社會問題,乃至專門的經濟問題、政治問題甚至藝術問題的自由主義,導致在很多時候有了只是以觀點來標誌的狹義“自由主義”,以及相對於它的狹義的保守主義、激進主義,但是後來的這些對於自由主義的描述框架,當涉及更多問題的時候就會面臨很多矛盾,必須附加更多的條件及解釋。而從這種捉襟見肘的矛盾中,我們甚至更可以看到,從原始的“經驗主義”思想基礎來認識自由主義傾向的這個知識性的描述框架的清晰、明確,及其簡單性及有效性。
4.
談到經驗主義,老馬的傾向以及我的推崇,就必須進一步清楚英國思想更深刻的來源及其獨一無二的特點。
還是老馬翻譯的那本《西方哲學史》,以及另一本羅素撰寫的《西方的智慧》,還是老馬和我都愛戴并推崇的羅素,他早就在這兩本書中,在其它涉及西方文化政治的文字中,直接及間接地不斷指出——在所有歐洲文化思想中,只有英國的經驗主義傳統直接源於古希臘文化思想,而受到古希臘時代之後的基督教思想的侵蝕及破壞最少。而這就是直接導致,繼承了古希臘思想對於二元認識論基礎上的知識辨析傳統的經驗主義,是開放的、自由的,所以它必然地導出自由主義。
由此,在這個意義上,我們甚至可以更為廣義,求根問源地進一步說:
不僅文藝復興、啟蒙思想,而且由其而來的自由主義,都毫無疑問地是古希臘哲學的直接產物。
還不僅如此,真的讀懂,把握了古希臘哲學的人,西方哲學的人,他一定不僅是啟蒙主義者,而且是自由主義者。
當然,如果你是一位西方以外的學人,由此一定會疑惑地看到,這難道不是意味著:
一部西方哲學史嚴格說就是古希臘哲學的展開史,哲學史之根源及主幹和基督教神學思想毫無關係。
的確如此!對此又是老馬一輩子陷於其中的羅素的著述,當然還有很多西方學者強調過這點,例如因為有中文翻譯書出版,中國人同樣早已熟悉的西方大學的《西方哲學史》教科書的著述者梯利,都曾開宗明義地明確說過:
所有後來哲學史中出現的問題,在古希臘時代都已經存在。一部西方哲學史,不過是對於這些問題,在這個基礎上的展開。
而這就是我要說的:老馬已經悟到並且想要在全本再譯的時候做出根本性改變的就是,基於更根本的對於西方哲學史的理解的這個“哲學氣”!這一原汁原味性質的“哲學氣”。
而在這個意義上,究其實人們就會看到——自由主義和宗教神學,各類變體宗教性的哲學毫無關係!如此也就毫無疑問——自由主義根本就是對抗基督教神學思想方式,基督教文化的產物!
對此,我們還可以更十分明確地進一步看到:
自由主義和由基督教思想框架衍生變體的各類意識形態及意識形態分子,黨文化及其黨文化工作者、黨徒,以及各類所謂“種族主義”、“地域主義”、宗教分子、“宗教文化”的吹捧者,一定不僅毫無聯繫,而且肯定是對抗性關係!
而更是在這個意義上,在當代華人社會中很少有人是如老馬那樣的自由主義知識分子,因為他們的哲學氣質不對、思維氣息不對,在對西方哲學,來自古希臘的philosophy的理解上,在精神、思想及知識領域,根本沒有找到基調!而正因為他們在根本上還不知道何為自由主義,因此才會有在川普事件中,華川粉及某些人及團體敢在華人社會中如此地放肆亂言,才會有匪夷所思地大陸所謂自由主義知識分子集體性地狂熱挺川。
5.
北大數學系出身的馬元德先生,一生追隨羅素而去,譯著中最著名的是羅素的《西方哲學史》,以及那本把理論物理中的量子力學問題深入淺出地講得非常透徹的霍夫曼的《量子史話》,絕對是有其原因,有其獨特的意義。
這意義就是上節講的西方文化中、思想史中的古希臘文化思想在今天的展開!
但是,它在哲學及各門人文學科中的展開是什麼?——馬元德先生或者的時候雖然沒有說清,亦可能沒有認清,但是他肯定已經潛在地感到,且在他的自帶的哲學氣質已經無處不在;雖然我在二〇〇九年寫那篇“誰是最偉大的自由主義者”的時候,我也只是表明了方向,而令人遺憾地并沒有更為具體地談到。但是時過十年後的現在,我卻終於能夠遠比十幾年前更為明確而具體地說明白這一切了——即今天的哲學和古希臘哲學的嫡傳關係究竟反映在那些方面。在悼念老馬辭世八週年的時候,把老馬潛在存在的認識點明。
我們都知道,今天的的理論物理是古希臘哲學的“直接產物”,即它是一種在二元論基礎上,由於理論方法的不斷地發展精緻化,多樣化,繼而帶來的對於不同現象的應用,所得到的各種不同性質的知識系統。那麼我們就可以看到,古希臘哲學的“直接發展”——現代哲學,也一定具有古希臘哲學的性質,一定具有理論物理的性質。它一定是平行於,甚至可以作為當代物理學母本的思想體。
事實上一定還不僅如此,當代各種在文藝復興後,尤其是十九世紀以來新生的各門社會科學,如社會學、政治學、歷史學、人類學、文化學,都一定是古希臘哲學,現代哲學的產物,一定和理論物理一樣,具有相同的認識論基礎,方法論特征。凡是不具有這些特征的,不是在這個認識論基礎上發生的思想探究,都不是古希臘的,不會被認為是哲學及這門哲學的產物。
如果說,理論物理的“具體”展開發展和基督教神學教條思想毫無關係,那麼同樣,在近代及時下被我們稱為philosophy——哲學的學科,也應該絲毫不比理論物理遜色地和基督教經院神學沒有關係。哲學和基督教宗教及其經院神學,其提問題方式、研究方向,以及要解決的問題、使用的方法都不同,完全是不同性質的兩回事。
這當然不涉及對錯問題。凡是不在這個認識論基礎上,不帶有理論物理所具有的存在形式的思想探究,也可以說,凡是不具有古希臘哲學性質的談論,只具有另外一種意義。
馬與鹿不同,沒有馬好還是鹿好,只有絕對不能指鹿為馬!例如海德格、薩特、馬克思,阿倫特,不過是經過基督教的思想探究。不是哲學,不符合現代學術研究的要求,不具有現代學術要求的形式及規範。對此,誠如德國波普學派的代表人漢斯·阿爾伯特(Hans Albert)教授對於海德格的評價——他在詩歌和宗教的邊緣找到他的棲息地。
所以現代哲學系的訓練和物理系一樣,它的組成有兩部分:其一是平行於物理系學生所有的對於不同的描述系統的數學學習及訓練,如高等數學、高等代數、群論。這在哲學系對應的則是對於各種理論體系及其概念的認識及辨析——它們是什麼,在什麼範圍中可以使用,可以使用到什麼程度。其二,在物理系是對於不同物理現象如何認識,如何提出問題,有哪些探究方向,需要哪些數學工具。在哲學系則是如何在思想史及對於認識的性質的辨析認識上,運用不同理論方式提出如何梳理探究思想認識的問題,這些問題帶來的更深的問題及困惑是什麼,以及對於具體應用的限度的探究和對於歷史性的背景的學習。這都一定和理論物理相應且類似。說到底,用蘇格拉底的話說——我們時下的認識,所得到的知識是什麼?為我們畫下的圓圈是什麼?我們如何走到另外一個認識的圓圈。研究是研究——它能夠明確地從一種假設的認識走向另外一種深化,或者說擴大的認識,而閒聊是閒聊,胡扯當然也一定只是胡扯,閒聊和胡扯不能,也沒必要要求學術殿堂的位置。
所有上述說的理論物理和哲學的類似關係,在更深處的,在對於人類對於客體的認識的辨析拓展中的血肉聯繫切,二十世紀的理論物理學家早就感到、認識到且身體力行。如愛因斯坦,他明確地說過:二十世紀的每一位理論物理學家都是哲學家。
正是在這一點上,老馬的自然科學訓練及經歷,老馬的哲學性的工作,造就了老馬的哲學氣質,造就了老馬的一生及生命的氣圍。而所有這一切使得生前潦倒,活在社會邊緣,永遠被那些經院體制內的人看輕的老馬,實際上卻是永遠的老馬,是活在來自古希臘哲學海洋中的一尾最有活力的魚!
老馬的哲學氣質決定了,他的影響不會在對於西方哲學中的人類“知識”的探究中,輕易地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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