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12月9日星期一

再談物理學研究的哲學問題

Do not grow old, no matter how long you live. Never cease to stand like curious children before the Great Mystery into which we were born.”

Albert Einstein

 

1

《物理學研究的哲學問題》一文,是想藉物理學研究的基本現象及特征返回到對幾個重要的思想史、哲學史基本問題的認識。即源自古希臘的物理學研究具有什麼樣的思想傾向及性質,科學是什麼,產生科學的哲學又究竟是什麼?我們所說的源自古希臘思想的近代學術研究又究竟是什麼?

我之所以努力返回這些基本問題,是因為我五十五年前,一九六九年步入人生時為自己設立的此生任務是——顛覆一九四九年後的知識界。而五十五年的探究讓我清楚地看到,這個五四後逐漸形成,最後佔據統治地位的所謂知識界及其知識,在最根本的問題及思想方法上出了問題。

為此,在努力說明——弄清楚(德語,Auklaerung,啟蒙)這個問題的時候,我深深地知道,面前是一個大廈,一個吃人不吐骨的巨獸,稍有疏忽,便死無葬身之地。所以為了這一工作,我十年磨一劍,廿載始試刃,三十年後步入正途,庖丁解牛,愚公移山,一步一個腳印,積跬步、以至千里。

《物理學研究的哲學問題》可以說是我這一人生努力的一環——在仔細探究思索了奧威爾的《評註民族主義》一書後,又一新的層次上的題目的起始。在上文中,我提出很多基本的思想史、哲學史問題,以及對其的辨析,再次指出——馬克思主義不是近代學術研究產物,它是一種要改造征服世界的武器;極權主義社會的文化是大一統、是嚴格限制人們精神思想及行為的宗教學術經院性文化;是反一切不臣服於它的文化的“反人類文化”。在所有方面,我都不認同他,包括語言及行為方式、知識氣質。

 

2

有網友說他的朋友看了,認為我對唯物主義的全面否定過分草率,對此我回答說:

我從不妄言,都是經過幾十年的思索,且都是ABC問題。這篇東西是我最近十幾年反復思索究

竟如何理解奧威爾的《一九八四》所提出的文化思想及其新話新思維問題,尤其是二〇一九年歐洲第一次結集單獨出版奧威爾的《評註民族主義》一書引起的討論的結果。我從閱讀、著文討論《評註民族主義》,至今已經一年半,還在琢磨思索。這書看來簡單,但是理解奧威爾為什麼會關注這一思想問題的深層意義,對華人卻不是那麼容易的。我下了苦工、左思右想,橫察豎觀。最近半年則反復思索了民族主義nationalism思想方式所涉及的在思想史中如何發生發展變化的問題,即ideathe theory of ideaidealismideology問題;并重新從根本上思索了一般西方哲學史,如已經有中文翻譯梯利與羅素的《西方哲學史》與馬克思主義思想框架中的論斷哲學史的的看法——它們之間究竟具體區別在什麼地方?由此我深刻體會到西方文化思想史中兩種文化思想及歷史性的在思維方向及方式上的區別。

概括言之,二者一個是哲學,一個是宗教性學說、ideology-意識形態;一個是源於古希臘古典哲學及其近代學術,一個是植根於宗教的教條教義、佈道宣傳。

 

3

語言、語言方式涉及到根本的思維方式與文化生活方式,社會存在。

此外,對於近百年來的不同的極權主義問題的研究者,雖然有很多地方有不同看法,但是在文化問題上幾乎有一個共識,那就是古往今來的世俗專制,只有極權主義有自己的文化。

 

上述這兩個看法,都不只是隨便泛泛之說,而是有著非常具體深刻的內容。也正是這兩個描述框架,使得後半生專門致力於揭示極權主義問題的作家奧威爾在他最著名的傳世作品《一九八四》中,集中到對於極權主義社會的文化問題的描述及探究。而這個探究又集中到大洋國的新話、新思維。對此,奧威爾甚至一反小說創作的一般形式,竟然特別在這部作品後面加了一個附錄,專門解析什麼是“新話”和“新思維”。

 

對於他談到的這個“新話新思維”,我自己走出極權主義社會及其文化的經歷,讓我有很多具體的體會。

雖然我在七十年代初期後,進入經驗主義思想及其學術就已經不再使用馬列主義的概念及語言,但是徹底地在一切文化問題、社會思想問題,乃至文學語言上的自覺而有意識地變化,還是三十五年前,到德國後。

在德國魯爾大學做客座研究中國當代文化問題的時候,我立即體會到,很多中國大陸的提法、術語、語言及語言方式,都是一種意識形態衍生出來的,都不能夠使用。為此,從一九九〇年開始,我開始了自覺及徹底地轉型。

九〇年後,大約有五、六年,我每次寫完文章,首先回頭重新檢查的就是,看有無大洋國的語言、術語,學術語氣及句式。雖然如此,二〇一一年我再次重讀奧威爾的《一九八四》的時候,還是感到并沒有完全理解奧威爾談到的大洋國文化,新話新思維。從那之後,我又思索了十幾年,直到這次評述及介紹奧威爾的《評註民族主義》,到今天為止我已經專門用了一年半的時間,介紹、解讀,反復從不同角度,歷史、文化、學術、價值方面琢磨,才認為自己基本上把握了奧威爾的指謂及意味。

 

4

對於我的《物理學研究的哲學問題》,有網友一方面不願認同我的看法——徹底否定唯物主義在哲學史中的位置及作用,另一方面卻也不願意為大洋國的唯物主義文化思想公開進行辯護,不希望受到牽連,被我置於為大洋國的思想辯護行列中,更不願意公開承認自己身上的唯物主義烙印。這讓我想到幾年前我曾經在推上和一位在大陸專業是“哲學”的網友的不同看法。他認為,對理解哲學史最負面影響的就是羅素的《西方哲學史》一書,而我認為,羅素的這本書是我見到過的西方哲學史最好的入門書之一。所以在我的“物理學研究的哲學問題”一文發表後,我告訴閱讀的網友,我不是針對某個人,而是針對一種思想傾向及一種文化——封閉的意識形態;極權主義社會文化的根本特點則是徹底地意識形態化。

我以自己的親身經歷告訴他,我曾反復談到過自己變化的痛苦軌跡:

我花了二十年重構知識結構及語言方式。最初反叛只是對抗意識形態,語言及思維方式並沒有徹底改變。故我老老實實地在書籍沙漠中“大量”閱讀,學數理化、外語。才重新回到起點,此後又經歷了十幾年,才基本上擦掉了青少年時期被寫在心靈這塊白板上的文字,但是我很警惕地認為,它們還是有痕跡的,不過已經無害了。

所以我的很多看法,其實是針對自己的反省。而這個反省同時告訴我,是我自己無能——這麼簡單基本的問題,本應四十年前提出,它來得太晚了!

由此,我希望告訴年輕的朋友,由於有了這個經歷,這個反省,每回憶文革及自己走過的彎路——心都滴著血,都疼痛、痛苦。我讀杜詩、記古文,恨自己寫不出好字句,無法和前賢相比,並且感到,如果我八十年代——四十年前,三十歲時有現在這樣的文字及思想思,那我能多做多少事情……這也是我多次在社會活動中,突然剎車,及時止步,重新閉戶書中,歸於寂寞的原因——深知自己膚淺更需要文化思想繼續努力;也因為我認為我有這個重造的能力。我希望更多的青年人具有這種學習和反思的能力。

人生最忌自欺欺人,值得欣慰的是我沒自欺,所以到如今我究竟還是做出些許實打實的,擲地有聲的事來……它讓我能夠“雖千萬人吾往矣”。

 

5.

“物理學研究的哲學問題”發表後,有前大陸退休的物理教師在我的文章後留言說:

“仲維光先生錯了。(1)狹義相對論的誕生是由于麥克爾遜干涉儀的實驗結果與經典物理學理論矛盾,很多物理學家努力研究,最終由愛因斯坦提出狹義相對論解决了這個問題。(2)爲了解釋瑞利散射的實驗結果,普朗克提出量子假設;愛因斯坦用光量子解釋光電效應,獲得諾貝爾物理學獎;玻爾理論解釋了氫原子光譜,在此基礎上誕生了量子力學。”

 

由於這個反應很典型,直接證明了我前文的必要及其意義。為此,我希望能借這個質疑案例,再次讓受他們教育的青年直接看到另外一個討論方向及思維方式,做了如下回答:

 

這樣的批評性的言論,談的不是物理學及物理學家們實際發生發展及其努力的現象,不過是重複唯物主義者對物理學“說法”——典型的馬克思主義意識形態版對於物理學的教條解釋。而這正是我為何在文章中附加了海森堡的那段話,以及科學哲學中著名的“觀察滲透著理論”的意謂——他說的是他的看問題的方式及框架,而這個方式不僅與物理學及物理學家們曾參與的發展事實不符,與他們當初的想法及氣質不符,而且根本就是唯物主義者們對於哲學史、“哲學”及“物理學”的杜撰斷言。

實際上他的第一個例子,狹義相對論的前提及結論的存在,在有了麥克斯韋方程數學描述電動力學現象時,就已經先天地在這個數學描述中存在了狹義相對論的描述結果。四個方程式要協變就一定需要光速不變的假設及時空成為一種描述方式的變化。廣義相對論則更是一種數學描述的嘗試,它是一支筆、一張紙想出來的。

他的第二個例子中恰好說明海森堡的看法,當你用粒子方式的提問及其描述方法描述一個物理現象的時候,它呈現的是粒子性,當你用波性提問及描述時它呈波性。結果就是本體呈現給人的波粒二象性,人的認識的悖謬。而這就告訴人們,人的感知及描述下的存在,不是存在的“本體”,而是本體被人感知到的現象,是海森堡所說的帶有人的提問方式的現象——不能斷言你的認知就是“物自體”,你表述的是“知識”,柏拉圖洞穴論式的知識,是可以辨析質問的知識,不能無端地定義為“真理”、“真實”。在測不准原理中,海森堡還告訴我們,就是你觀察到的現象狀態也已經不是本來狀態,而是被我們的觀察所干擾了的狀態。

對於理論物理學家基於這一對認識論問題的認識所建立的物理描述理論,愛因斯坦說,二十世紀理論物理學家每一位都是哲學家。

對於愛因斯坦的這句話,它首先意謂的是,物理學是古希臘“哲學”的產物,不是唯物主義的產物,因為古希臘沒有“主義”,也沒有經院神學性的所謂學術——學說性的研究思想及方法。由此,對此我可以補充半句的是——由於物理學是古希臘哲學思想在認識論問題上的深入,在方法上是伴隨數學發展及應用上的發展展開,因此,從另外一個方向的陳述可以這樣說:“沒有一位理論物理學家是唯物主義者”。說的更為直接明確:

二十世紀理論物理學家每一位都是哲學家,可沒有一位是唯物主義者-意識形態分子。

凡是不理解這一點的物理學老師,不會是一位好的物理老師。他教授的一定不是《物理學》,而是“經院學說系統規定下的《經院物理術》。

 

6.

我不是拒絕批評,而是說——要想批評、駁斥我,應該告訴我的是愛因斯坦、物理學家做出努力時,自己是怎麼看的,其思想方式、精神氣質是怎樣的,而不是你怎麼看!這是基本的歷史研究所要求的。不是要告訴別人你的“觀”、看法。

這就是韋伯所言,科學研究的非價值性,它和價值無關,和你的看法無關,那些都是你個人的假設性的事情。

我仔細閱讀研究過愛因斯坦前期到一九二七年索爾維會議現存的文獻及有關研究,寫過一篇八萬多字的對於愛因斯坦量子思想的論文,試圖描述和理解愛因斯坦當時的知識氣質及運用的物理方法。後來用了前邊四萬字,專門討論他的前期工作作為碩士論文,後面的四萬多字則束之北京家中壁櫥。

我可以說的是,很多人用馬赫的實證論來解釋愛因斯坦前期的發現和思想。但是到二〇年前後,愛因斯坦已經公開對這一說法表示十分厭惡,更何況你這種專斷教條的唯物主義!他公開承認自己的康德思想傾向,認為物理學是想出來的:

“物理學概念是人類精神的自由創造,它絕對不是唯一的由外部世界決定的,儘管看來似乎如此”;

“自從伽利略以來的全部物理學史證明了理論物理學家的重要作用。他們創造了基本的理論思想。在物理學中先驗的框架和經驗事實一樣非常重要。”

愛因斯坦對於“唯物主義”的厭惡是雙重的,不僅存在於上述描述所顯示的,對於二元論的認識論問題討論時的看法,而且還有對於唯物主義的觀念主義性,意識形態性的厭惡——他對黑格爾式的哲學、經院化的學術態度的極端厭惡滲透在他一生的思想及行為中!

所以,我不是簡單地否定“你們的唯物主義思想”是錯誤的,而是,我根本不要你們那套語言及思維方式,物理學家不是你們那樣地提出問題、認識問題。

觀念主義式的,意識形態式的,不是古希臘思想式的近代學術研究。它阻塞了人們的探究及疑問,扭曲了對於文化思想史的理解!

 

打擊樂的表述方式,不能夠要求自己是絕對唯一的表述方式,更不能以此排斥弦樂、管樂、聲樂的表述,說他們把簡單問題複雜化了,完全是錯誤的。

 

7.

在談到對於大陸教科書版的對於物理學的看法時,最後我希望補充幾句。

直到近幾年,我才想到並且看到:在大陸八十年代曾經影響一時的方勵之先生談論物理問題的語言方式,與出自民國教育後定居在臺灣的吳大猷先生談論物理的語言方式,根本性的區別在什麼地方。方勵之應用的語言及概念,還不曾有意識地認識到並且努力脫離“唯物主義”的窠臼。這使得方勵之的思想影響、歷史性作用永遠停留在暫時、相對的政治性、社會性,而沒有深入到思想及文化。由此甚至可說他在物理上沒有任何新意。三十年前,我在魯爾大學客座研究時寫作的對方勵之先生的中文和德文介紹及評價(Helmut Martin, Ines-Susanne Schilling Hg. Stimmen der Opposition, Chinesische Intellektuelle der achtziger Jahre, Pp 39-64, Bochum 1995)都謹慎地停留在社會層面,與此相對,我對吳大猷先生,以及以前我曾經專門著文談過的維也納學派的經驗主義學者洪謙先生的評價卻是推崇及五體投地佩服,也全基於他們對思想方式、語言方式,觀察問題、提出問題、辨析問題的方式的把握。

源於古希臘的物理學,以及被古希臘思想復興所激發發展的近代物理學及嚴密科學的語言方式,有兩個特點:

首先是源於古希臘的物理學及其研究,與和它緊密相連並存的哲學一樣,在認識論知識論問題的探究上具有畢德哥拉斯帶來的數學思維特點;其次是這一認識論探究帶來的另外一面,對於認識的經驗性的探究。

這樣兩個特性,由於源於古希臘的物理學與愛智的philosophy,哲學具有相同的基因,因此同哲學一樣,也貫穿了物理學史和近代物理學的研究。而這樣的兩個特點都和唯物主義毫無關聯!相反,它們在各自的認識論方法論的知識性探究中首先摒棄、辯駁掉的就是專斷的唯物主義傾向。真正的近代意義上的唯物主義的認識論的思想根源,真理論的思維框架,同樣與古希臘文化思想無關,它唯一地與宗教史相關,和經院神學的學術方式相連——堪稱為中世紀宗教思想、學說及學術機制在世俗化後的近代社會的庶子、螟蛉義子,一種世俗宗教學說。

在此意義上,觀念主義者-唯物主義者,尤其是觀念主義學說體系者-馬克思主義意識形態分子——其語言方式、思維方式決定了他們如教士、教徒一樣,精神上都是些刀槍不入的人!弗格林說,他從來不與意識形態分子討論。所以不同意我的看法的唯物主義的物理學者們,我們各自保留。我的《再談物理學研究的哲學問題》——本篇的問答,不是想說服你們,而是為我前文做個註解,希望後人能夠知道——廣泛存在的是另外一種看法——我的描述。



我能從汗牛充棟的唯物主義的堆積物中走出來,從大洋國茫茫無際的霧霾行駛出來,冒了九死一生的風險,且經過了多年的砥礪及深思熟慮……。

 

2024.1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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