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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勒困厄與茨威格、阿倫特及李歐梵的文化感悟”一文共包括四篇文字。這是第一篇,之二題目是“關於李歐梵先生與他筆下的茨威格與阿倫特”,之三為“關於阿倫特問題的讀書筆記”,之四則是“思想史研究中的文化氣質及感悟”。
這四篇文字不僅涉及思想史中的文化問題,而且也涉及到文學領域中的藝術家、作家、思想家及學者的文化氣質、文化感,乃至學術研究領域中的文化觀及學術學術研究的方法及學術氣質問題。全文兩萬多字,由於涉及及處理的問題都是非常根本性的問題,故作者採取的是素描的方法,力圖把基本的“問題”——點,和“思想傾向”——線條,簡單明了地交代出來。
我之所以採取這樣的以提出問題及概述出解決問題的方向及線條的方式,是因為我自己一生的經歷——基本上都要靠自己在黑暗中摸索,這使我事倍功半,且非常慶幸沒有走錯路而延誤一生。為此,我希望能盡快、盡可能地把自己思想所得傳達給給社會,尤其青年人,以使他們能夠直接在正確的起跑線上。其二我自己計劃中還有其它的工作,無法也沒有精力在這個題目上一下子停留太長的時間。其三,這篇文字中的每個問題都十分重要,我希望立即能吸引更多的人來一起做這些研究及探究。……
所以,我希望這篇文字能夠成功,希望我的努力能夠引起對這一問題有興趣的人注意到,並且有成效地影響到他們。——2024.3.12由於喜愛及有感,我收有二十幾位指揮的馬勒集。去年年中友人給我推薦杨松斯(Jansons)指揮的馬勒,我聽了第九,覺得好,年底友人又給我帶來一本中文的《指揮家談馬勒》。這本書的同時有英文版和德文版,由於不是我的專業,為了節省開支,我一直在德國搜尋便宜的二手書。現在有了中文版可以更迅速地在書中找到所關注的思想和感受。事實也的確如此,它一下子很輕易地激發出了我的很多思緒。
2.
我喜愛馬勒,因為他的音樂也抒發了我對生命和生活的感受,他的音樂攪動了我的思想……。
馬勒的追求,具有太多的動蕩時代的、絕望的生存感受、文化感念,以及茫然苦澀的人生感悟與壓抑不住的在音樂上的感知及表達衝動。
無論在哪一方面,他所感到的都是在“邊界線”上——社會生存、文化氣圍、生命變化的禁錮、窒息和掙扎,朝向另一世界衝動。
馬勒說,他的音樂是譜寫給五十年後的人們的,現在,越來越多的人發現,在經歷過一百年的災難性的世紀——二十世紀後,當代西方社會突然發現並沒有被帶向另外一個方向,而是依然面臨深淵、如履薄冰的危境,人們發現,人類社會的今天的這個處境,竟然不是被思想家用語言,而是被音樂家用“旋律”及“節奏”在一百年前全面地感到,在社會生活、個人遭遇的氣圍中,覺悟到!
3.
關於這本二〇一一年出版的與英文及德文版的《指揮家談馬勒》幾乎同時出版的中文本《1860-2011馬勒專刊》,我看了感到,中文本翻譯得雖然有些油滑,並沒有足夠地再現那些具有不同精神及氣質的指揮家們談話的語義、語態及氣圍,但是大致的輪廓都有了,該說的甚至不該說的那些指揮家們都說了,也能讓讀者感覺到——尤其是有些由於只緣身在此山中的指揮家,不知道那是自爆其短,無意中說出的非常坦率和直接的話。因此在我看來,這本書就更是非常難得了!所以能否或者說如何理解馬勒,當代西方對於馬勒的接受程度及音樂家們詮釋的到底是什麼,也就全看閱讀者、觀察者、思想者們的感知能力了!
於我,一位中國學者則深切地感到:如果看了這本書,依然只是“輝煌地”、大話吹捧西方音樂及樂團與指揮,看不到西方音樂家們充滿疑惑的追求,那真的還是洗洗睡吧……。
4.
有能力處理好馬勒第九的指揮,一定無論就音樂的專業把握還是人所有的人性的厚度,都是出類拔萃者。二〇一九年辭世的指揮楊松斯,Jansons指揮的馬勒第九說明,他就是如此一位指揮家。他竟然能把一個德國樂團,指揮到如此糾結,如此質直渾厚!
我之如此說是因為:
馬勒的音樂感受,是只有在脫離了基督教所特有的宗教救贖,一神教所創造的世界解釋所具有的解脫後,才會有的對於生命、親情、世界的糾葛、纏綿的感受——無可奈何,愛戀痛惜、愁離苦別……剪不斷、理還亂,別是一番滋味在心頭。
它不是依靠信了教或嚮往神,就能夠剪斷、超越一切;不是被修剪了千年的西方人對於生活的感知所能一下子感覺到的,它是從那裡流落出來的人的追求與感知!所以馬勒是天才!
馬勒音樂及對於生活、生命的感知的最獨特的特點就是它的非西方宗教性,他也許不徹底,但是他掙扎了、努力了,他甚至極為直接地企圖憑藉翻譯後的唐詩,尋找更多的內容。
在這個意義上,任何認為馬勒是Romantik運動的繼續者的看法是對馬勒的最大誤解。因為Romantik,羅馬主義運動是宗教文化對於近代啟蒙運動的反動,其核心是宗教性,但是馬勒及其音樂卻是對於各種西方宗教對於生活及感情的敲詐勒索的反動——他是個“三無”之人,在西方無家可歸之人。對於這種感受,西方人無法理解,所以至今,西方人雖然已經在炒作中不得不演奏他的音樂,但是對於馬勒的音樂及其努力,無論指揮還是演奏員、樂團卻也不得不承認——依然感到陌生。
而正是在這個意義上,在當代這個社會生活中,我作為一個在西方文化以外的人,一個東方人,聽馬勒,對於生命及生活的理解,深有在其它的西方交響樂中所沒有的同感,甚至已經進入便立即無法自拔!
5.
有網友向我推薦海汀克(Haitink)指揮的馬勒。
海汀克的馬勒集是我最早聽到並且立即收有的幾套馬勒之一——非常可聽。在我最早收進的馬勒唱片中,導引我進入馬勒的是巴比羅利(John Barbirolli),那時我剛開始聽馬勒,並且一下子就喜歡上馬勒。我是從據說是最容易接受的馬勒第四開始。喜歡了,就開始比較各種版本,一下子喜歡上巴比羅利指揮的馬勒。就在那時候我突然發現,馬勒的音樂,讓指揮家們一下子顯示出的風格的差異,遠遠超過任何其它作曲家的作品。它甚至讓一位指揮家或者一個樂團的輕薄、乾澀畢現無遺。這個看法讓我感到害怕。為避免偏見——先入為主的偏見,我選擇了此前不很喜歡的指揮家卡拉揚,作為沒聽過的馬勒第九的入門唱片。我用了學習數學物理把握公式概念的努力,咀嚼古典詩詞格賦的斟酌,一遍又一遍地聽卡拉揚的馬勒第九。但是真的是非常遺憾,十幾遍後,我還是無感,無論如何聽不到令我動容的內容。他指揮的音樂是音響。
那是我白內障手術後的一周,也只有那樣的一周我能如此靜心地花費近幾十個小時在音樂上,我沮喪之極。巧的是恰好那週末,奧地利衛星三台例行播放古典音樂的節目中播放了尤卡-佩卡-萨拉斯特(Jukka-Pekka Saraste)指揮西德意志電台交響樂團演奏的馬勒第九,我沒料到的是,這個過去一周無感的第九,好像那些第一次聽到,一下子就打到靈魂深處的音樂一樣,立刻就讓我無法自拔!這個巨大的反差,讓我為了直接的對比,返回來聽卡拉揚指揮的“柏林愛樂樂團”,在巴比羅利的指揮棒下會如何。結果——巴比羅利成了我至今為止最喜歡的馬勒詮釋者之一。
音樂的魅力及力度,讓我感到震驚!因為我的感覺幾近不真實!同樣的一個樂曲,甚至同一個樂團,不過是不同的指揮,難道竟然真的有如此差別?是否我的感覺是過渡誇張了?
但是感覺就是感覺,猶如男女之情,別人說的再好,你可能無感,如佳餚美饌,不是你的菜,你的口味,你無法喜歡。我無法擺脫它,也無法讓它說來就來。
也就是從那一次開始,我把聽馬勒第九作為我對一個指揮及樂團是否能夠演奏好馬勒,乃至是否有更深層的音樂感覺的首聽唱片,如果對於這部交響樂處理得好,有厚度,那麼我就可以放心地收入他的唱片。海汀克指揮的馬勒,我就是從第九開始聽的,一下子就聽進去了——荷蘭樂團詮釋的馬勒,是我的喜好,是我想象中的音樂要表達的感念及思緒。
6.
我之所以在馬勒音樂及樂評中投入很大心力,因為他涉及的是根本的文化及人的問題。
這個文化感覺、及文化絕望,這位五十一歲在西方文化及社會的窒息中掙扎病逝的音樂家,讓我想到一百年前,五十歲為文化而投湖自盡的王國維,繼而又想到二戰時流亡到巴西,一九四二年二月在其六十一歲時,服用鎮靜劑自殺的奧地利作家茨威格。
茨威格的絕筆信明確地說到對於歐洲文化的絕望。由於同樣是猶太人的茨威格,作為作家的他同樣是奧地利公民,雖然和馬勒一樣也涉及文化絕望,但是,他的生活之路,精神與思想的感知思索之路和馬勒截然不同。這尤其反映在認同上,馬勒是“三無”之人——無家可歸,而他是一位歐洲作家,無論創作還是現實生活,從表面看,在走向流亡之前,二戰之前都可謂是順風順水。只是在歐洲社會的災難,以及其文化的深處的巨浪及其險惡,最終還是讓他看不到方向及感到絕望,讓他親身經歷且以身印證了馬勒音樂中隱含著的那種巨大的災難!他的絕望來自認同!
認同的絕望,三無的絕望,讓我想到,二戰流亡時對歐洲文化絕望而自殺的猶太人,奧地利人的作家茨威格,想到音樂中、人生中滲透著對於歐洲及其文化、人生與社會絕望的猶太人,以維也納歌劇院指揮而享譽世界,卻不被奧地利人認同的馬勒,他們之間在文化精神上顯示的巨大差異。作為一個文化思想史的研究者,究竟應該如何看待茨威格和馬勒的文化感覺的不同。為此,我到網上搜尋茨威格自殺前的絕筆信。
這個搜索讓我看到中文領域中,李歐梵先生的一篇關於茨威格的評述長文,《漫谈茨威格》,這個爾遇竟然不期觸動了我對於當代思想史中的另外兩個文化感覺問題的思索。
由於李歐梵先生在一九四九年後的中文知識界,尤其是在文學批評及文化問題上的學術領域中有相當的影響,當然也由於他的這篇文字是在中文方面涉及到西方社會的文化問題,且李歐梵先生竟然以一個在西方精神思想界有著很大爭議的人物——漢娜•阿倫特,為文化思想的模板,對茨威格的文化情思、文學追求及著述進行臧否,更由於《漫談茨威格》一文,在治學上讓我感到,它不僅是一篇典型的“以小博大”,捉襟見肘的文字,而且在文化問題上反映了五四後的兩代人所特有的,值得討論的一種傾向。所以我決定在聽馬勒,思索馬勒及這個時代的精神及思想問題的時候,稍作擴展,把這些感覺筆記於此,以作為我自己,並且希望告知我的同代人、下代人的知識備忘錄。
2024.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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