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周因為白內障手術,不能夠多看書,又開始較長時間地聆聽馬勒。因為聽馬勒很費時間,幾乎每個交響樂都在一個小時以上。我在上次,兩年前左眼白內障手術期間基本上聽完馬勒的九個交響樂;只有第八聽了,還沒聽到喜歡的地步。那次聽透了第九,從此第九成為我最喜歡的交響樂。我甚至戲稱,我真的西去的話,希望親友聽第九第一樂章,大家更好地體會、愛和繼續生活。這一周我繼續從第九開始聽。
我聽第九的經歷非常有意思。
我一直懷疑我是否對受到社會稱道鼓譟的指揮家卡拉揚有偏見,所以第九我上來就聽卡拉揚指揮的柏林愛樂演奏的錄音,免得有其它的先入為主,阻礙我體會卡拉揚的詮釋。我聽了至少十遍以上,然而就是不喜歡,也就是聽不進去,不覺得它能夠打動我。後來甚至用現代人的通俗說法說,“開始懷疑人生”,覺得都說第九好,莫非我缺少點什麼素質,所以聽不進去?
那也是個週六,我終於決定下午換聽同一個柏林愛樂樂團,但是由英國家指揮巴比羅利指揮的馬勒第九,結果讓我吃驚的結果出現,竟然幾個音符出來,就一下子震懾住了我的整個身心!我屏住氣聽完了第一樂章,且在越沉越深,無法自拔的狀態中轉入第二樂章。我一下子無法解釋——不知是聽到了火候,還是別的什麼原因,竟然如此一下子爆發性地突然開竅!竟然覺得第一樂章那音樂簡直就是從心靈最深處慢慢地升起的——對人生的無限的惆悵。
那天碰巧且運氣的是當天晚上電視轉播的也是馬勒第九,由Saraste指揮的我們北萊茵州交響樂團演奏的第九。也就是這個原因,因為衛星電視三台例行地每週六晚上轉播音樂會,所以我記住了那是個週六。結果我覺得Saraste指揮演奏的也極為精妙、深邃。而就是從那天,從那時候起,馬勒第九便永遠離不開我,我也永遠離不開馬勒第九了。對Saraste詮釋的好感還讓我立即買了他指揮的馬勒第五交響樂。而在那之後,我更是凡買來的馬勒全集,總是第一個聽第九,看看那個指揮處理的是否能夠打動我。
而這也就導致聽馬勒音樂給我的另外一個大的啟示,即我能夠更深地體會到,任何一位指揮家指揮下的樂團,有一個獨特的屬於這位指揮自己獨特的聲音,即如每個人的嗓音不同一樣。好的指揮能使技術不同、樂器不同、組成人員不同的樂團,都演奏出他要的聲音。而這也就使我明白了,同一個柏林愛樂,巴比羅利指揮下出來的是樂音,卡拉揚指揮下出來的就是經過裁剪過的電子化的音樂聲音。我開了竅之後,再聽卡拉揚指揮的第九,或他指揮的其它馬勒的交響樂,還是無感——我深深地感到,在卡拉揚的指揮棒下出來的音符,樂音都被拉直了,它們無法打動我的內心和靈魂!
而這是我聽馬勒得到的第三個具體的體會,馬勒——這不是卡拉揚的菜!
喜歡錄音出唱片的卡拉揚很晚才錄製馬勒,看來有著深刻的原因。
此外,馬勒的音樂也真的是好的指揮還是平庸指揮的試金石。同樣的事情出在柏林歌劇院的指揮兼鋼琴家、猶太人巴倫博伊姆(Barenboim)身上。他在回憶錄《生活在音樂中》中回憶了有一天晚上去聽前輩猶太指揮家克倫佩勒(Klemperer)指揮的馬勒第七的情形:
“在我音樂生涯的早年,一九六〇年代當我在倫敦生活工作時,我曾經與兩位偉大的馬勒作品的指揮家有密切的交往,那是巴比羅利爵士和克倫佩勒。然而,我必須承認,那時候我一點兒也不喜歡馬勒的音樂。不過最終我改變了對這位作曲家的看法。
克倫佩勒總是取笑我對馬勒音樂的格格不入。我記得一九六〇年代末的一個贖罪日前夜,我去倫敦節日大廳聽他指揮馬勒《第七交響樂》。音樂廳一半是空的,但演出精彩之至,無人可及。結束之後,克倫佩勒看到我時很吃驚。他說,‘你這個無賴。你恨馬勒,但是你更加恨去猶太教堂。這是你今晚到這裡來的唯一理由。’”
在這本書的另外一處,巴倫博伊姆還提到,“有一次他(克倫佩勒)邀我去他下榻的旅館見他。見面之後,他讓我在鋼琴上試奏他作的歌劇中的選段,然後問我,‘你喜歡我的音樂嗎?’我稍微猶豫了一下,他轉身對他女兒說,‘巴倫博伊姆是個好人,可惜他對於音樂的品味太差了。’”
我後來特別聽過巴倫博伊姆指揮的馬勒,那聲音很生硬,確實非常缺乏打動人的音樂性。就我的理解我認為,他的指揮棒下出來的還不是“馬勒”!
2020.8.27,白內障手術後第一週 德國·埃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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