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8月30日星期日

弔王凌兄和他的父母

  ——高王凌辭世兩週年祭

不覺又到八月二十四號,老友高王凌西行兩週年忌日。
我至今無法相信王凌兄離開了人世,因為很多事就好像在昨天發生,好像我們剛剛通過信,通過話,交流過對周圍事情的看法……。
我至今覺得,王凌兄辭世就好像是一個虛構的、飄在空中的故事,只要我活著,我不會相信,這故事是真實的;我總覺得他似乎還在某個地方注視著我,在等我繼續的思想探究,在等我下一篇文章——等待我的成功。因為從我走向這條路,和他成為無話不說的朋友,他就對我有很高的期待,即使在我陷入最嚴重的疾病中數年無法恢復,他甚至比我還有信心地鼓勵我:不用著急,只要活著,未來就會證明你的價值,你在我們這代人中的地位。
我和他交往五十五年,可說是一直活在他的關注和友情中,五十五年的心交、神交、情交,如何能夠隨風而去;有這樣的情誼,我繼續活著,又如何能不總是感到我是在完成他的囑託和期待。

我和高王凌相識在一九六三年,他考入清華附中初中,那年我是初三。他喜歡打籃球,而我是每一項體育運動都喜歡,所以很快我們就在運動場上相識。次年我升入清華附中高中。清華附中的體育空氣讓我們繼續不斷地有交往、交流。讓我們都沒想到的是,一九六六年爆發的文化大革命,讓我和他跨過了班級,跨出了年齡,甚至跨越了出身、社會存在地位,成為無話不談,無事不互相呵護的朋友。這一路一直走到二〇一八年八月十三號,那天,他在這個世界發給了我最後一封信。那信里還充滿對未來的期待及創造。
我和王凌在清華附中乃至社會上共同的朋友很多,但是很少有人會想象到我和他交往的深度。我們的交往由思想、氣質深入到具體的生活。我們的交往甚至深及雙方的父母家庭,而我們倆人家庭的反差,讓人無法想象我們的關係。
在我遇到困難的時候,王凌不止一次地對我說,放心,我父母對你的事情的關心及主動遠超過我。因為他們覺得對自己的孩子不能夠太過分關心。
我一生中經歷過很多極具戲劇性的事件,很多都深深地烙有他父母呵護的痕跡。其中最典型的一件是在八二年夏天,他父親在吃飯的時候聽他說,我太太還學文在出國問題上,被一些人在所謂政審上做了手腳,受到阻撓的時候,立刻對王凌說,你趕快叫小仲來一次,我去幫他找高教部長和北大書記。
文革前,因為拆遷,我家把自己的房子交給了國家,本來說好國家給錢協助再買一處賠償,但是因為文革爆發,我父母為了不生意外,沒有再繼續催促,為此就一直住在一間臨時的住處中。七二年,我插隊三年後因為獨子轉回北京,王凌父母知道我住房有問題,七三年他們在永定門分到兩套新的樓房,便決定把在二里溝市委黨校的那間房留給我,手續都辦好,但是因同單元的鄧姓一家想要那間房而採取各種手法阻撓,致使拉鋸一年而最後沒有成功,但是經過那個年代的人都會感到,他父母對我的關心程度絕對超出一般人的想象力。

在我八八年到德國後,家裡只有母親一人,王凌甚至在六四後到我家和我母親一起住了大約一年。他三次到歐洲交流,其中兩次,九二年和一〇年,在我德國的“家”一次住了一個多月,一次住了十天。我被吊銷護照,自九六年就沒有再踏上北京的土地,我們最後一次共同度過的時日就是在德國,在二〇一〇年二月。


正是這最後一次相聚,導致影響了我這十年來的很多工作,甚至現在正在著手以及未來的工作,激發、深化了我很多新想法。
在那次相見中,他問我是否知道北島編輯出版了一本《七十年代》,為此他一再“吩咐”我:你一定要評述這本《七十年代》。因為這本書對於七十年代,對於當時的時代及社會,對我們這代人的情況的描述,近乎荒謬,產生了巨大的偏差和誤導。他甚至再三強調:只有你有評述它的能力,別人都看不到並且說不到點上。回國後,為了催促我注意,他很快就把自己那本《七十年代》郵寄給了我。
我因為自己的閱讀及思考計劃,並且實在沒興趣去關心及閱讀、評析這本書及那個時代,但是由於他的再三叮囑、要求,以及翻看了那本書後我看得出來的他的具體的期望,於是想用最簡單的方法評述它——也就是用對比的方法,對比同樣以年代作為書名的,發表於六十多年前的《一九八四》和這本書對於極權主義社會及文化的看法,來說明六十年後這代人的被扭曲的精神,及近乎無知可笑的知識背景。為了省精力和時間,我託人給我帶來中文本《一九八四》。不想這次閱讀《一九八四》,和一九七九年第一次閱讀感覺截然不同,我深切地感到,這不是一本普通的政治諷刺讀物,而是一部極具深刻思想性的文學作品。在很多根本思想、人生及對社會歷史的認識問題上,它讓我有雲開霧散、豁然開朗的感覺。為此我非常後悔,青年時的無知阻礙了我沒有在九十年代初期就再讀一遍,阻礙了我在九十年代的文字更上一層樓。
在不止一次,或者說不下五遍地閱讀了中文本《一九八四》後,為了準確捕捉奧威爾的指謂,我又買來英文本和德文本的《一九八四》,以及一些研究闡釋它的書。對此的閱讀及思索,大大地升華了我最近十年關於極權主義的文字的力度及銳度。閱讀《一九八四》帶來的這個進步,這些個認識的深化可說都是王凌兄帶給我的。
在那之後,我雖然沒有直接的評述《七十年代》的文字,但是陸續在不同的文章中談到《七十年代》的問題,其中一三年的“哭許良英先生”,一四年的悼念馬元德的文章,尤其是一六年關於何維凌的回憶都可以說是王凌兄囑託的產物。儘管如此,在他兩週年的忌日,我可以對王凌兄許諾,因為你的期待,你的囑託,徹底地評述《七十年代》的文字,在我完成對於理論問題的探索後,我一定會寫,一定會專門作為獻給你的文字。因為你和我都始自七十年代,因為我知道你關切的是什麼內容,你厭惡唾棄的是什麼。
在這個承諾之外,現在我可以告慰王凌兄的是:關於徹底清理反思有關五四及其百年來的文化思想問題,我從去年來已經基本上做完。徹底重新評析五四是王凌兄八十年代末期後,在美國訪學的時候就一直關注的問題,同樣也是他不斷地囑咐我要做的題目。雖然遺憾的是由於很多問題,我在一九年春天才徹底釐清,沒有機會在王凌兄生前,讓他見到,但是我們的交流卻讓我深知,我的文字一定會讓他接受及滿意。
布奠傾觴、哭望天涯……
王凌兄生前沒有打上句號的,對於思想及社會問題的疑問及探究,我會在今後陸續把他們填充上。我相信,王凌兄的父母及王凌一直在關心著我,庇護著我,我在塵間繼續的是他們的感知及他們未能做的事情。

2020.8.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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維基介紹:高王凌
1950年出生。初中就读于清华大学附属中学,属初631班。
六十年代末,高王凌在山西太谷下乡插队。1973年,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后期,高王凌作为工农兵大学生进入山西大学历史系就读。1976年,高王凌从山西大学毕业。1978年,高王凌就读于中国人民大学清史研究所。1981年,高王凌硕士研究生毕业,与孔祥吉一同留所。后长期在中国人民大学清史研究所工作,历任讲师、副教授。2009年,升任教授,至2010年退休。1986年至1987年,高王凌作为路思学者前往哥伦比亚大学访问,访问期间开始筹备建立中国留美历史学会。19879月,中国留美历史学会成立。2010年,高王凌前往清华大学担任特聘教授至2017年。
2018824日上午1130分,高王凌在北京逝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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哭王凌兄西去:
就对何维凌们的看法与王凌兄的对谈—悼王凌兄辭世一週年:
悼念高王凌兄辭世一週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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