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網上有對毛澤東詩詞的討論。我的中國歷史及詩詞修養遠不及受過傳統教育的老毛,但對西方思想史及文化史的了解,數理化文史哲的訓練,則有老毛看不到的地方。為此,就對兩種文化的認知及對比,對於老毛的詩詞,在總體上我以為:雖音韻及詞句上有傳統印跡,但是它從氣韻及思路上已經出了傳統,所以不能用傳統上的評論李杜蘇軾的範式來評價分析。老毛的詩詞及文字是西化——源於二百年前的宗教性文化運動,即西文的Romantik運動的產物,是紅衛兵文化及其詩歌,甚至就思維及語言方式,所用詞語,那類所謂英雄氣概,非黑即白的語勢,那類西化的直撲感覺,亦是七十年代後的所謂朦朧詩的鼻祖。
2.
當然,上述看法以及對於老毛的詩歌及其文字是中國傳統還是西化後的產物,人們看法不一。但是在我看來,這樣的爭論如果要有意義,必須返原成具體的有確切定義內容的研究——即對其語言及語言方式、思維方式,以及其所涉及的問題——提出方式及來源,表述特點及傾向的明確具體分析。
具體說就是:我說的是什麼,這一說法意味著又是什麼,在用它來分析一個對象時可以得到的結論是何,它是什麼性質的。
經過這一方向的研究,我相信,人們會看到毛澤東要遠比其他共黨文人,如鄧拓、田漢乃至郭沫若、范文瀾們,共產黨的政治人物,如林彪、陳毅們西化徹底!因為所有其他人物,你在他們的作品及語言中,日常生活中,都會看到“克己復禮”,傳統倫常的痕跡,但是相反,在老毛那裡看不到,你從毛澤東詩詞及毛澤東選集中看到的則是:毛澤東的各類表述方式及情懷、境界,都是中國過去的傳統所沒有的!根本不能用《文心雕龍》以來的文論及歷代詩話式的評論來討論判斷它們。它們會帶來太多的無法解釋的悖謬。
3.
對於這種變化,由於我從小受到毛所開創的文化的教育,與此同時在求學求知的路上,通過閱讀及自己的努力積累,才逐漸重新找到真正的傳統文化,而非經過大洋國眼鏡的傳統文化,因此這個經歷讓我深切地體會到:在文化及文學上,毛澤東的詩詞及其文字徹底地異化了七十多年來三、四代人的文化思維方式。這個改變最嚴重的是——它徹底地改變了中國幾代人對於傳統文化以及詩詞的“閱讀方式”、“理解方式”——即整個知識及精神思想的性質!
我自己的這個親身經歷,以及過去一百年來的政治及文化史以及災難性的世界歷史,讓當代人深切地看到——共產黨國家及其社會和以往的世俗專制不同,它擁有自己的文化——共產黨社會的文化是一種不同於其他文化的獨特文化!奧威爾在《一九八四》、《動物莊園》中刻畫乃至辨析了這種文化的特質。
對於兩種不同文化的認識,過去一百年科學的發展及其帶來的對於人們認識能力的研究告訴我們,不同範式不可比較及通約。
對於這個不同範式不可比,不可通約,科學史家托馬斯·庫恩在《科學革命的結構》做了具體的討論。這一起自科學哲學、經驗主義思想家們對於形而上學及知識問題的討論,在其後半個世紀的探究中的展開,讓人們深刻地認識到作為哲學討論基礎的這一認識論的結論——不同範式不可比,不可通約!而這就讓我們看到,任何用傳統文化方式來討論毛澤東詩詞,都不過是用雞言討論鴨語,至多是一種牽強附會,其結果比驢唇對馬嘴還不著調。這樣的方法時下,只有以論帶史的一元論者及意識形態分子,半瓶醋的外行會使用。
4.
對此,有網友認為,老毛的《憶秦娥·婁山關》他以為和別的詩不一樣,還是可以說很有古意,堪稱中國詩詞上品。對於這個看法,我認為很值得商榷,還是不把它列入中國古典詩詞的範疇來評述好,如果說老毛的詩詞在中國文化及文字羅馬化表達上獨領風騷,乃至無出其右者,在我看應該更為確切。
由此我想到——這首《憶秦娥》按照中國官方評論,是浪漫主義的偉大作品。其譯成西文(德文)為,Meisterwerk der Romantik。對此,你竟然會發現,這個譯法非常準確!而準確居然是因為,如果按照這一稱謂的西文原意再返回相應於它確切的中文指謂卻應該是——毛澤東的詩詞是蘿蔓諦科宗教性運動的巨著。這其實也就是在明確地說:它是對啟蒙運動反動的Romantik運動中出現的,帶有基督教宗教性作品的巨著。
如此,中國官方評論家們說其氣魄之大前無古人,可謂非常準確!
確實沒有中國古人有此類宗教性的精神及思想,有此格調。直白說,這首詞滲透的不是中國文化傳統——李白蘇軾以來的氣韻,而是發生在二百年前的對於啟蒙運動反動的籮蔓締科運動中的基督教思想帶來的,主導天地的世俗性的來自基督教文化的西方史觀神性。
5.
這個不同認識,讓我進一步想到:由於老毛帶來的文化觀、歷史觀,我們這三四代人所受的教育及存在環境決定了,我們的文化底蘊及修養遠不及老毛及其同代人。但是步入人生及社會幾十年走下來,尤其是在能夠看到更多的書籍及走出國門后——沒吃過豬肉也應該見過豬跑,應該明白何為大洋國及其獨特的文化。如此,讀過幾本古人的經史子集、歷代文論“詩話”(!),甚至錢基博之中國文學史,比較一下,對於我們其實也是能很容易地感到及看到:傳統評述詩文之“視角”,之“語式”,之氣韻。那麼,你就會看到老毛的詩詞只可能是在傳統中國文字及文學的邊緣蕪地存在。
這個比較當然也會讓你覺察及看到——你自己是否具有評價傳統詩詞的能力。和歷代詩話等評論鑒賞方式相比,如趙翼(《甌北詩話》)、袁枚(《隨園詩話》)以及王國維(《人間詞話》)……,你的評論的顯示的文化性質及氣質又是什麼。
對於這點,以我的認知能力看,從西學的角度看——老毛開創了中國大陸文化範式的轉變。這個轉變說白了是,他的詩詞及語言思維方式開創及改變了中國文化,使得中國從大陸中國變成奧威爾式的大洋“中”國——大洋國式的中國。而對於這種所謂新興文化及文字中的詩歌乃至文字,毛澤東可謂是集大成者,這也就是另外一個明確的結論——毛澤東的詩詞不入中國詩話法眼。
6.
概括地說,就西學文化史的框架來看——毛澤東至多不過是五四後新興的中國文字、文學及文化中的瓦格納!
他把音樂中瓦格納的喧囂、或者說氣勢磅礴的宏大敘事,誇張的宗教性氣魄,淋漓盡致地在中文中渲染出來,且在其審美中毛澤東並無新意,不過是自覺或不自覺地完全接受了瓦格納所宗的美學觀——高、大、全!曾經的基督教文化中的藝術品的特點!而在毛澤東的晚年,這種傾向在江青及其推廣的樣板戲中得到全面體現。至今,這種西式盛行於中世紀的藝術傾向,居然不僅統帥著大陸,甚至統帥著海外披著中國文化外衣的功團文化。由此讓我們更清楚地看到的是,這是一種在二百年前的籮蔓締科運動中復活了的西方舊文化——宗教性的大氣魄的體現。
所以在我看,在中學上,老毛才學雖然遠過於我輩,但是其詩詞乃至書法,就中學來看——不足為訓。而與之相對,雖然老毛為中國文化帶來了文化革命,帶來了五四後的所謂“新”文化,但是雖然他們稱之為“新”,若究其新文化的“新”代表的意謂,在作為西化及其文化革命結果的文學史上——當代世界性的西化了的文學史上——老毛則毫無新意、更毫無創意,不過是中國大洋國化後的文學史上的“瓦格納”。
如此,純就討論層面,精神知識層面來說,亦可以說可以如瓦格納,喜歡他的可以喜歡他、聽他的音樂,不喜歡的,就不去聽他好了!
蘿蔔、白菜——羅馬化基督教化的詩歌和中國文化傳統的詩歌,各人可以各取所需,只是切切不要指鹿為馬!
對此,有意思的是,愛因斯坦從來不聽瓦格納的音樂!我喜愛的著名指揮家朱里尼從不指揮且拒絕擔任享有世界聲譽,每年為紀念瓦格納舉辦的拜羅伊特音樂節,瓦格納歌劇的指揮……!而我在最近五六年,繼續背誦了四五百首唐詩宋詞後,益發地感到的是:杜甫、蘇軾,乃至白居易、劉禹錫們的厚度,越讀越覺得不可及!但是老毛的詩詞,卻被我讀薄了,讀沒了——白而無味,一般來說,絕不會再看了!
7.
為何不會再看,因為就閱讀“中國文學及詩詞”來說,沒必要再看他寫的了。毛的文學、文字的能力及才氣和李杜、蘇軾、白居易、劉禹錫——不可同日而語。
就才氣,這幾位古賢,張開嘴、呵口氣,飄出來的就是詩,在毛,其詩是做出來的,努力出來的,擠出來的;修整、打磨出來的!
就審美及文化氣韻——以中餐口味,中國文學的審美而言,老毛的詩詞,無一首有古詩詞沉鬱之氣,飄逸之風,淡雅之思,豪放之精神內涵,即便最受他們推崇的那首《沁園春•雪》,從詩詞,或者說中文文思之韻角,也還是白有馀卻厚潤貧乏!
然而,對於毛的文字與詩詞,如果用西化,羅馬化了的中國新文化,從現代西化了的中文來看——卻可以說“不壞”!即,時下使用白話的幾代後人,能寫到老毛那種水準的已鳳毛麟角。
就此而言,毛澤東的語言的革命性,依仗西方文化大勢,基督教二元文化固有的那種封閉、排他性、決絕性,破壞性,堪稱是古今第一人!他開創、改變了一個時代,乃至整個大陸十幾億人的文字閱讀習慣,欣賞方向——是好、是壞,或亦好亦壞?其對於當代社會變化的功利性審視可以爭議及討論,但是對於中國文化傳統,亦如毛自己不斷地且自豪地承認的——一定是破壞性的!
故那些“從傳統的角度”讚譽毛的,實在大可不必!
但是就在此,值得注意的悖謬是毛澤東自己的另外一面——他非常在意自己的詩歌文字在“中國”“文學”中的位置。他喜歡三李,吟誦三李,懂得詩詞,非常在意自己詩詞的流傳及在中國詩歌傳統中的評價,而他就此卻也從來不敢說自己高於古人!這一點使他和他的子孫——紅衛兵一代及衰退的華人詩歌及其詩人們不加掩飾地顯現的對此的無感、無知,狂妄及自得其樂,形成鮮明對比!……
甚矣哉,讓人欲哭無淚!
没有评论:
发表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