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1月14日星期六

古典音樂中的人生感念及文化與思想史問題(上)——歲末聽朱里尼的貝多芬第六第九

我聽音樂,重視的是人——個人的感受,思索的、強調的則是人、個人對於生命和自然的感知及關係。

有很長一段時間,由於貝多芬音樂中的革命、歷史使命、未來夢想的宏大敘事,尤其是它的戲劇性的張力及對它們的熟悉感,讓我很少再聽這九個交響樂。沒有想到,一個偶然的契機,最近讓我回轉頭來,重新聽了一些不同指揮家的貝多芬的交響樂後,且再次反復非常具體、認真地聽了朱里尼的貝多芬第六和第九。这兩個交響樂在網上反復聽了之後,由於受到很大的觸動,進一步決定,聖誕節前,購進收藏這三張朱里尼的貝多芬第六和第九,其中一張洛杉磯樂團錄製的第六,兩張分別由倫敦和柏林愛樂樂團錄製的第九,以及另外兩張他指揮倫敦交响樂團的貝多芬第三和第五。這個收藏,一方面在節日期間欣賞、品味,另一方面也希望以更為直接地對比思索,成為我二〇二二年的壓歲之感!

 

1.

對於貝多芬,尤其是第六和第九,二十多年前就覺得之前青少年時期聽的第六和第九,已經熟得不能再熟,都在心裡,用時取出,毋須再聽。有一度,我甚至覺得它們給出的內容及旋律過於直接,聽了感到累,且覺得很多東西已經不是精神及感情深化後所需要的因素了,從而感到,我已經過了人生及年齡的這個村,或許這輩子不會再拜貝多芬那座“殿堂”,聽貝多芬了。

我沒想到的是,半年前,兩個因素促使我重新聆聽了貝多芬第九。一是一位所謂流亡海外的著名民運人士被殺害後的追悼會,放送的竟然是大陸“革命領袖”們去世後,電台播報的真理部所獨創、獨有的哀樂!

這真的是精神貧瘠變態,一輩子深陷大洋國的泥淖,而不自知地曬令人難堪的動物莊園的音像場面!

我們這兩代人可憐的一生,可悲的一世!

其二,這也讓我忽然想到,對於一個去世者的悼念,我覺得哪類音樂,哪首樂曲最好?

這使我想到,一般人似乎總是選貝多芬第三——被稱為“英雄交響曲”的第二樂章的葬禮進行曲。然而,細思,那是一個所謂的英雄去世後的葬禮氣圍。對這個樂章,法國著名的羅馬化宗教性運動,即籮蔓締科(Romantik)主義的代表性的作家、文學家也是音樂評論家的羅曼•羅蘭形容這一樂章說:它好像是在描述——“全人類抬著英雄的棺柩”行進。

羅曼•羅蘭這句話,還真的非常有蘿蔓諦科運動的那種動輒驚動天地,代表天地說話的特點。它是否‘假’和‘空’可以爭論,但是“大”卻是不爭的事實!用它來形容同樣被譽為蘿蔓諦科主義傾向的音樂家代表的貝多芬及其第三,也應該是恰到好處!然而,這就讓我想到,用這樣的音樂——“全世界抬著英雄的棺柩”行進,來做一般人的哀樂,應該就不那麼合體了。辭世,對於一般人來說,更多的是對普通生命及生活的感知和懷念,是情思連連,天地綿綿。

所以二十多年前,我就感到,與第三第二樂章相比,貝多芬第九的第三樂章,大約更符合我對於一個人辭世後,或者說由我來設想,自己會希望什麼樣的韻律感受的結果。那是回顧一個人一生的經歷——一生所曾經付出過的努力及奮鬥的經歷;是波濤中的起伏,感情里的糾纏,是衝決及休憩,亦是對於過去夢想的回味及留戀。總之,去了,不甘心地去了,一步三回頭,留下一路的愛地去了……。而正是這個原因,我對於貝多芬第九,在這個樂章之後的第四樂章,也非常有感——生命應該且一定會是繼續的、永恆的……!

你沒有也不會白白付出努力,因為你身前身後留下了波瀾壯闊,留下了千古氣韻!這有點像文天祥的正氣歌?……不是嗎?……一個中國人——中國文人對於第九的感受,染上中國文人色彩的第九正是如此。

然而,大約二〇一六年後,我進入了馬勒的音樂世界。馬勒第九的第一樂章抓住了我的靈魂——我對於生活生命的感受。這個第九第一樂章,在我看是橫跨生死,既有對生的留戀,柔腸百結、悲酸刺骨,又有千轉惆悵,欲行還止,生死兩茫然。它不只是文天祥,竟然是蘇軾,……不思量,自難忘,無處話淒涼,……夜來幽夢忽還鄉,相顧無言,惟有淚千行。料得年年腸斷處,明月夜,短松岡……。

如此就人生來說,就情來說,就對生命與造物主的理解及希望來說,就人在生活中,在生與死中的掙扎及糾結來說,馬勒的第九第一樂章,在我來說更直接地溶有中國人,中國文人對於生命的理解。

當然,我也知道,作為哀樂、由於觸動的是每個人內心中最敏感的感觸及神經,所以有不少寄託深邃的人的哀思痛感的音樂,如拉威爾的悼念公主的帕凡舞曲 (Pavane pour une infante défunte)等。但是,可以肯定地說的是,任何一首,都比大洋國的那個哀樂含有更多的人的內容及感情。

 

2.

在這樣一種對比體會中,既有對音樂的,也有對生活及生命的體會。那一段日子我一方面繼續聽各種版本的馬勒第九及他的其它交響樂,另一方面我也收集對比聆聽了十幾個貝多芬第九,尤其是第三樂章。其中包括托斯卡尼尼、富特萬格勒、克倫佩勒、瓦爾特、塞耳、馬甦爾、阿巴多、吉倫……。這個對比及重聽貝多芬的作品,讓我始料未及的是,我突然發現,老年時聽貝多芬竟然聽出了另外一種感覺。貝多芬不僅是面對世界的青年人的,投入世界的壯年人的,也是在世界已經飽經風霜的老年人的——老年聽貝多芬,悲欢离合都是情,一任驚濤駭浪,都非僅是金鼓聲。

這與我對於音樂及對生命的感知,是一個出乎預料的奇遇——一個偶然的機會使我感到且突然領悟到了這點。聽了那麼多的貝多芬第九第三樂章,對我個人來說,我怎麼聽,怎麼都覺得最好的,最切入我靈魂韻律的是托斯卡尼尼的、瓦爾特和吉倫的;而富特萬格勒的,雖然他情有獨緻,我也覺得好,但是似乎還不完全是我的靈魂。為此,我在YouTube上看到,托斯卡尼尼於一九五七年一月十六日辭世,二月三日在紐約卡內基音樂廳舉行了一場追悼音樂會,特別由瓦爾特指揮空中交響樂團(Symphony of the Air)演出貝多芬第三號交響曲《英雄》。

Symphony of the Air的前身是曾經專門為托斯卡尼尼打造指揮過的《國家廣播公司交響樂團》(National Broadcasting Company Symphony Orchestra,簡稱為《The NBC Symphony Orchestra》,簡稱為《NBC交響樂團》),在托斯卡尼尼退休後改名為《空中交響樂團》。這場音樂會實際上可謂大師的這些昔日子弟及袍澤,向已故大師的致敬性演出。我特別聽了瓦爾特這場第三的錄音,當然主要還是第二樂章——葬禮進行曲——體悟有限的人生。而這就讓我這次聽貝多芬超越了開始時對於悼念與對人生的回憶及回味範圍。因為在更深地了解瓦爾特的時候,我看到他指揮的貝多芬第六,報紙封面版的田園交響樂唱片,被譽為有史以來最好的田園唱片。我開始聽瓦爾特的貝多芬第六——這個此生已經聽了不知幾百遍的貝多芬第六!

然而,就是這好奇的一聽,讓我做夢也沒想到過,老年時聽第六,竟然完全聽出來另外的一個貝多芬,另外的一種田園交響樂。

瓦爾特的第六竟然是緩緩道來的第六——他講述的、感受的不是“田園風光”、不是自然,而竟然是一生浸透了各種感受的生命及愛。

瓦爾特的田園不是田園而是最美好疏朗的人、情和精神。它不再是畫卷,而是佳釀——舒心美酒。如果一定要說它是一幅畫,那麼它也已經不再只是“田”與“原”及“園”, 而是一幅滲透了人文氣韻的江山畫卷。

這個感受讓此前剛被朱里尼的貝多芬第九第三樂章所吸引的我,跳到對朱里尼的貝多芬第六會如何的好奇。——朱里尼,這位誠篤醇厚、很有些瓦爾特特色的意大利指揮家處理的貝多芬田園是什麼樣呢?我的音樂想象力想象不出。我只能借著朱里尼留給我們的錄音,繼續從聆聽中打開、豐富、提高我自己對音樂的欣賞能力。

為此,我在YouTube上,其後購進,繼續在音響上聽了朱里尼的第九和第六。我驚訝地感到,朱里尼推進了瓦爾特帶給我的新的對貝多芬的感知,徹底地給我帶來了另外一個貝多芬,一個不再是充滿戰鬥氣息,而是充滿人及人生、人的個人,有著立體性的,瀰漫在每一個音符中的悵惘和留戀,而不再只能用痛苦和幸福平面描述的人的感情。

朱里尼指揮下,洛杉磯樂團演繹的貝多芬第六,更讓你體會到,這個田園,是飽蘸濃墨、充滿滄桑感的第六!瓦爾特和現在的朱里尼的田園,可謂是滲透了他們一生的對生命,及誕生他們的大自然的感悟!

一首聽得爛熟的貝多芬第六,到晚年聽,竟然發現其蘊涵著如此多的內容及感受,如此多的生命及與其關聯的自然的信息,這是我從來沒有,也從來不曾料到的感受!

就為這個原因,我在購入了瓦爾特之後,我又購入了朱里尼的貝多芬第六;在反復聽了這兩個第六之後,我又繼續在再次聽了朱里尼倫敦交响樂團外的另外一個錄音版本的貝多芬第九——九〇年他指揮柏林愛樂樂團錄製的貝九。它們使我感到,作為感念生命及生活,感情及感知音樂源泉的貝多芬,對我來說沒有過時,也沒有枯竭。就為此,瓦爾特和朱里尼的貝多芬,尤其是第六、第九值得收藏,反復聽。


3.

作為人的感知和精神追求,作為生物中只有人類,其個人及社會所獨有的文化,無論是思想還是藝術,無論詩歌還是音樂,都是微妙、精細、具體的,都絕對不只是一個好與壞,一個“偉大”和“卑鄙”,一句“通行證”、‘墓志銘’,站起來或者跪下就能夠描述的。這類語言,自古以來從來不曾,未來也永遠不會,是詩人和藝術家的主要內容及旋律。它只是在“意識形態時代”中,“極權主義世紀”里,一種宗教化、佈道式的宣傳及假大空的宣示,至多是以“口號”對抗“宣傳”。那種偶然使得這樣的口號被說成是詩歌、詩句,說明的不過只是——這個時代及社會生了病,變了態。

內容永遠存在在細節中,豐富中,在糾纏而難以明確地分辨中。有能力的思想家及藝術家也全在於能在這些細節中發現最豐富的啟發及內容。那是察微知著!——圣人见微以知萌,见端以知末,故见象箸而怖,知天下不足也。(战国•韩非子《韩非子•说林上》)反之,知著不覺微,見末不見端,以為自己有了信仰,了解了學說,具有了意識形態,就能知天下,解歷史規律,不必在細節上,在基本的,各類的訓練及學習上下功夫,那是一葉障目不見泰山,是以論帶史,以政治為大——是假大空!

聽朱里尼的音樂,讓我再次清晰地感到:具體音樂的欣賞大約可以分為兩個方向,一個是技術的:音符組合的機巧及美感,樂器掌握的技巧及質感,以及樂隊組成的技術搭配及演繹的技術性的審美;另外一個傾向則是音樂給予人的感受及精神思想內容。前者是技術的、專業性的更多一些,而後者則是音樂給予每個具有感知的人的感受。這個感受既和樂團、個人技術有關,又和每個人的審美及其精神思想的教養及深度有關。

對於一般沒有受過專業訓練的人來說,音樂更多的意味著的是音像的感覺及想象力帶給精神乃至肉體的愉悅,帶給人的精神及思想的思緒、韻味。而這個思想包括對於時代及社會、歷史的認識及思索。我是後者,聽的是個人,感思的也包括我對於思想史和文化史的認識及體會。

我對於馬勒音樂的認識,以及對於各個不同指揮及樂團錄製的馬勒交響樂的評價及感覺的不同是基於這兩點,時下我對於瓦爾特和朱里尼指揮的貝多芬交響樂和其他人不同的感覺,以及對於瓦爾特和朱里尼的不同的感覺,都是基於這兩點——個人對於生命、生活的感思,即那首樂曲使我體會認識到的文化及思想乃至歷史和社會問題的認識——地理的、族群的,以及文化的。

你覺得好的音樂,永遠是和你的心靈及認知契合的音樂,能在這個方向打開你的視界、世界的音樂。而這對於追求能不斷打開自己心靈窗戶的人來說,也同時帶來對自己的拷問,你的這種感覺是否是一種固步自封的偏見,亦或它是一種有獨到之處的感覺及認識,或說它如照相一樣,是一種極為別緻的視角——帶來無數細節的視角?

帶著這一系列的疑問,瓦爾特的音樂和其它人及樂團版本,和周圍氣圍的區別,朱里尼和瓦爾特的區別,朱里尼自己指揮的倫敦樂團和柏林愛樂的區別,EMI和格拉姆風錄音的區別,聖誕節前開始,新年期間,我利用節日的安謐,仔細地聆聽及琢磨,且反復質問了自己的鑒賞力是否有偏見及界限,缺陷在哪裡,哪兒可能提高自己,打開更多的心靈及感知的窗戶。

我所以提到歲末,是因為時下是一個極為特殊的時期。

4.

今年,二〇二二年的聖誕節及新年,在人被裹挾進社會的生活中,是個特殊的日子。人們無形中被社會及周圍的所謂的文化及現實強加給本來的感受很多新的,不同的外來的刺激,以及並不情願接受的壓迫性感受。

今年的聖誕節,在歐洲的聖誕節更為特殊。我郵購的朱里尼指揮的貝六和貝九,在聖誕節前一天郵寄到。立即上音響聽!然而,在聽的時候我卻突然感到,本來由於規模大,平時很少演出貝多芬第九,演出它往往不是在紀念日,就是在重大節日。因此貝九已經成了聖誕節的傳統音樂節目。但是現在、時下如此理所當然的聖誕,理所當然地用貝多芬第九——歡樂頌,對未來的信念及信心來辭舊迎新,我也是如此期待地聽一聽的朱里尼的第九,卻突然讓我感到——今年聖誕及歲末聽貝九,一種奇怪的情緒及感覺籠罩著我。

貝多芬第九竟然一掃我一生的感覺印象,讓我“別是一番滋味在心頭”!

這是聖誕節前後及歲末迎新年,一個一年中唯一的長假期,它不僅應和平安謐,而且對歐洲人來說是最應該充滿靜穆的宗教氣息的日子。人們或忙於購物,或已在家中,準備過節,亦或啟程在回家的路上。

我聽著朱里尼的貝多芬第六和第九,卻突然發現今年特殊的氛圍——新聞里報告著的是,澤林斯基訪問美國在國會的演說,烏克蘭人在用自己的身軀阻擋這個世界,使它無法肆無忌憚地滑向邪惡;眼前是,推特上轉載的烏克蘭在用傘兵向東部運輸投入戰場的子弟;滿網到處都可以看到的則是中國新冠肆虐,陽漫中國,灼痛喉痛,老弱哀嚎……。

二〇二二年的歲末,這個世界的歐洲及歐洲蔓延到的地方,是戰爭及人造的瘟疫,我卻在聽著,琢磨著瓦爾特,特別是朱里尼指揮錄製的貝多芬的第六和第九,他們和這個世界,和我的感知及文化有什麼關係。

在這個背景下,我的這種感覺及憂思,強化了月前我聽被譽為百年來最好的貝多芬田園唱片的瓦爾特指揮的國家廣播公司交響樂團的演奏的感覺——我所聆聽的貝六和貝九,既不是田園也不只是歡樂頌,而是對於人生的感悟,對於生命的感悟。

這使我再次進一步想到,越是張力大的貝多芬的演奏,所含的立體的人的內容就會被擠壓的越單薄、簡單;越是強化、片面化、極端化個人情緒,個人感情的演奏,越離真正的生活,血肉的感情越遠;越是把片面的感知及認識宗教化,甚至鑄成宗教性的韻律——人的內容就會越少。音樂乃至文學等一切藝術,事實上也包括一切精神思想,內容、精細的微妙內涵,都在細節中,在於藝術形式及內容的廣袤性,以及深層的蘊藏中。

瓦爾特為貝多芬的音樂,鬆弛了內在的緻密質地所本來擁有的包容空間,及其濃縮的內涵,為經過了時代及社會的精神塵埃,羅蠻化地蒙上了深厚的宗教性霧霾的貝多芬音樂透入了陽光與空氣,重新彰顯了它最深層的,每個音符所依附的,固有的人的感知及內容。而朱里尼,則在這條路上以他普適的手法,實質性地繼續了推进與展開。

在這個意義上,我從瓦爾特到朱里尼,深感瓦爾特的貝多芬第六,婉婉道來的田園中的感思,是一個充滿閱歷感的長者嘴裡說出的格言,飽含廣袤性——通疏寬和;而朱里尼的貝多芬第六則是“成熟”、具有豐富細潤感知的人,對生命及田園自然的體會——天高氣爽。

如果說瓦爾特的風格是風恬日朗,清和咸理,那麼朱里尼的風格則是傖朗、老道,拙樸醇厚。朱里尼指揮棒下的貝多芬第六,猶如一位飽經滄桑、壯心不已的哲人,輕灑如椽大筆,揮落如雨感受——厚重卻自然蕭灑,疾速并無分疏密。如果用中國書法及其所說的氣韻來對比,瓦爾特是柳體,朱里尼是顏體。

 

2023.1.14 德國•埃森 初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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